第18章

沈秋庭方一踏上石阶,眼前景色便倏然一变。

正是午后的光景,冷调的天光透过雕花格窗漫漫照进包间中,衬得整个包间都蒙上了一层浅淡柔润的光晕。

“流光催,人易老,手织鸳鸯锦,折柳分飞燕……”

沈秋庭被咿咿呀呀的小调声吵得头疼,半梦半醒间从臂弯里抬起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隔着一道帘子抚琴的歌女见他已经醒了,停了手上的琴,掀了帘子道:“我家少主有生意上的事要处理便先走了,说今儿都记在他的账上,沈仙师可还有什么别的想听的?”

沈秋庭懵懵地拂倒了一个空着的酒杯,方才想起来,是陆乘那狗东西叫他来喝酒的,结果喝到一半他自己倒是先走了。

陆乘是南域陆家的少主。陆家虽然并没有什么天赋出众的子弟,生意却遍布五湖四海,这传闻中凌云城一等金贵的清风楼便是他们家开的。

沈秋庭揉了揉有些发疼的脑袋,也懒得动弹,索性往身后椅子上一躺,弯眼一笑:“那就请姑娘弹一首拿手的调子吧。”

姑娘冲他点了点头,坐回帘子后头换了一首调子继续弹。

沈秋庭转头看向窗外,隔着雕花的窗格,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雪。

雪不算大,只在地上铺了浅浅一层,往外看去,只能瞧见天上地下一片细碎飞扬的白。

房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白观尘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

十八九岁的少年人身形清瘦挺拔,像是一竿新鲜的青竹。

他看了沈秋庭一眼,抿了抿唇,道:“师兄,跟我回去。”

他像是觉得这句话说得太硬邦邦了,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师父找你有事。”

清虚道君日日一副看大徒弟不顺眼的样子,天天嚷嚷着要把沈秋庭扫地出门,加上这两天正因为门派俗务忙得脚不沾地,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想起他来的样子。

沈秋庭还没说什么,帘子后头的姑娘慢条斯理地弹完了最后一个音符,拿帕子捂着嘴扑哧一笑,揶揄道:“这位小仙师,哪怕是人家正经道侣也没有管得这么严实的呀,您这是闹的哪一出呢?”

沈秋庭也跟着笑了,站起来拍干净了白观尘肩上的薄雪,回头冲歌女道:“瞎说什么呢,我家师弟脸皮薄,你别臊他。”

歌女打趣了两句,见时间差不多了,抱着琴退出了包间。

这两年也不知道什么毛病,沈秋庭每回一上风月场地,白观尘回回都有事来,总是有理由把他给叫回去。

时间久了,他也咂摸出味儿了,他家这师弟家教好得很,怕是看不太惯他来风月之地,又不好明说,是特意来逮他呢。

沈秋庭不知道是什么心态,也不点破,还每回都顺势跟着走,久而久之,竟像是师兄弟之间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两个人并肩下了楼,门外的雪依旧下着,依旧是不大不小的样子。

到了门口的时候,白观尘忽然开了口:“以后,不要来了好不好?”

沈秋庭好笑地看了白观尘一眼,原本想说:“小孩子家家的,管的倒是多。”可是话到了嘴边上,却鬼使神差地拐了一个弯,变成了一个“好”字。

然后他就看见他家如冰似雪的师弟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

门外风雪大,沈秋庭有点不太乐意披风戴雪地走在路上,站在门口随口调笑道:“不如师弟背我回去?”

白观尘黑亮的眸子微微一动,然后在他面前俯下了身子,回头看他,道:“上来吧。”

沈秋庭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哭笑不得地把人拎起来:“小白,这么听话做什么?以后要是被人卖了我可不会花钱赎你。”

白观尘看着他,很郑重似的,说:“只听你的。”

沈秋庭恍惚间才发现,这个被他带大的师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比他还要高了。

这场雪虽然算不上大,却一连下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晨起才停。

寒暑为自然之道,凌云仙山的护山大阵自来不避寒暑,沈秋庭第二天一早从房门里出来的时候,门外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雪。

白观尘已经开始在院子里练剑了。

沈秋庭寻了个惯常的位置,往身后的墙上一靠,看着白观尘练剑,间或指点几处错漏的地方。

他一边看着,一边漫无目的地想,这套剑法白观尘已经练了有些时日了,有几处错漏却总也改不了,等他练完得跟他说说才行。

正在这空当,沈秋庭突然收到了一张传音符。

他一打开,清虚道君的声音就传了出来,说他两个小师弟小师妹要参加试炼了,让他去带队照顾一下。

沈秋庭接完了传音符,心道这老头真是半刻都不让人消停,抬头一看,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放下了手中的剑,正定定看着他。

白观尘见他看过来,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嗓音清淡:“凌云阁最近空闲的弟子甚多,也不必非要师兄去。”

沈秋庭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小兔崽子醋劲儿还挺大。

“行了,”他凑过去勾住了白观尘的肩膀,道,“不想师兄去师兄便不去了,花醉和思南也是时候独当一面了。”

白观尘拨开沈秋庭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悄悄红了耳朵尖。

整整一天的时间,两个人也不知道都做了些什么事,便已经是日薄西山了。

沈秋庭看了看天色,心中忽然生出些遗憾的心情来。

他拍了一下白观尘的肩膀,笑道:“师弟,浪费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我该走了。”

白观尘眼神慌乱了一瞬,又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眼帘:“快要入夜了,师兄要去哪里?”

沈秋庭莞尔一笑,什么话也没说,摆摆手转身走了。

在他迈出问剑峰地界的下一瞬间,被堪破的幻境如砸碎的琉璃般层层破碎,沈秋庭只觉得眼前一黑,便重新站在了问心路的石阶上。

凌云阁的山门近在咫尺。

沈秋庭自问自己的经历还算丰富,以为能够得上自己心魔的怎么着也应该是个血流成河的大场面,没想到竟然是这么普普通通的一个场景。

普通到……差点让他丧失了警惕心沉迷其中。

他心情有些复杂,抬脚迈上了最后几级石阶。

凌云仙山百里处的一座小洞天中。

白观尘盘膝而坐,双目紧闭,神色像是有些不安。

下一瞬间,他毫无预兆地吐了一口血出来。

他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衣摆上沾染的血迹,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此处洞天中的幻境算不上厉害,可是他方才竟差点陷在里面。

幻境中的内容在强制脱离幻境的那一刻就在他的脑海中消失了,他记不清自己在幻境中经历了什么,只记得一些模模糊糊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