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所谓亲人

因为儿子太可爱了, 所以雨宫翠今天也理直气壮地冷落着布加拉提。

进入冬季之后,那不勒斯的气温略略降低了些,但没有冷到迫人的地步。

早上醒来后, 收拾停当的雨宫翠轻手轻脚拉开窗帘, 看见天空之上密布着灰蒙蒙的阴云,正酝酿着今年冬天第一场小雨。

乔鲁诺还没有醒,卧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像什么小动物冬眠时所发出的、绵长起伏的微弱呼吸声。

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振动起来,来电显示是布加拉提。

明明意识到自己的刻意冷淡之后, 就配合地疏远了距离……现在突然打过来, 应该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在一瞬间的犹豫之后, 雨宫翠走到了离乔鲁诺的房间最远的角落里, 抬手接起了电话。

他一如既往地等候着对面的人说话,打招呼或者简明扼要的事件通知之类的。

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却只听到压抑的沉默。

察觉不对的雨宫翠轻声叫了少年的名字。

“布加拉提?”

“……是,队长。”

像是刚刚回过神来一样,熟悉的沉静嗓音显得沙哑而艰涩,“我在医院……我父亲他, 刚刚去世了。”

雨宫翠急匆匆地赶了过去。

尽管一贯以值得信任的靠谱形象为人所称道,即使面对至亲去世这种打击, 看起来也仅仅是有些失神, 依旧一丝不苟地处理着各种后事——

但少年的内心,必然不是表面上的平静模样。

布加拉提的双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父亲靠着捕鱼将他抚养长大, 也教会了他如何去爱他人。

以布加拉提对亲人的重视程度, 十二岁时就能为了保护父亲对两名持枪的成年人挥起匕首, 甚至不惜加入“热情”。

而现在, 在为之努力了数年、无时无刻不在期盼着可能会有好转之后,终究还是失去了。

他和少年略带些恍惚的蓝眸对视,看着那双宛若盛着那不勒斯远海般的眼瞳一瞬间亮起,像是接触不良的灯泡一样闪烁两下,随即重新熄灭了。

布加拉提给了他一个微笑,礼貌地点了点头。

“之前是我太失态了,其实不该打扰您的。这边的事情,我自己就能处理好,麻烦您多跑一趟了。”

……这种“稍微有点熟的陌生人”之间的,克制的距离感,让雨宫翠感觉有些微妙的不适。

明明是自己先抛下这孩子吧。

花了一秒钟来自我嫌恶,他随即冷着脸走上前去,把手里的袋子塞进了布加拉提手里。

“去那边椅子上坐着,先吃点东西。——别拒绝,别反驳,因为越过我掌控了实权,所以就不愿意再听话了对不对?”

把下意识摇头否认的少年按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接替他去走剩下的流程办完手续。

等到雨宫翠回来的时候,布加拉提已经倚靠在医院贴着冰冷瓷砖的墙面上,闭着眼睛陷入了小憩。

即使在睡着之后,眉头依然不自觉地微微蹙着。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卸下那副成熟姿态,看起来真正像个与年龄相符的少年。

雨宫翠下意识放轻了脚步,在一旁站住了。

因为过于疲惫而休息一会儿,在这种地方不可能睡得很熟。上前披件衣服的动静已经足够把人吵醒,他不想做这种多余之举,干脆就靠在长椅旁的墙上,娴熟地往嘴里放了根纸烟。

并没有拿出打火机点燃,只是用来消磨时间的习惯性举动而已。

乔鲁诺应该已经醒了,不知道有没有看见冰箱门上贴着的便利贴,上面写着突然有事出门的留言。尽管知道那孩子不是让人操心的性格,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有些挂怀。

他双手插在衣兜里,眼神放空,盯着面前虚无的某一点发着呆。

走廊上有几位病人家属急匆匆地大踏步走过,被动静惊醒的布加拉提猛地直起身子,看到一旁的雨宫翠之后,才缓缓放松下来,将右手五指插进发间,疲惫地吁了口气。

“抱歉,我……”睡着了。

并拢两指将唇间的香烟拿下来,棕发的青年冲着他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简单谈起接下来的安排。

“墓地已经联系好,葬礼时间暂定三天之后,至于要邀请的宾客名单,还需要你亲自拟定。手续已经办完了,没必要继续待在这里,我送你回去吧。”

布加拉提垂着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早上出门时还只是阴云密布,离开医院时已经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雨宫翠把格外沉默的后辈塞进车厢里,自己坐进驾驶室,利落地发动了轿车。

暖气打开之后,随着温度的回升,玻璃内侧逐渐蒙上一层模糊的白雾。

轿车朝着之前两人共同居住的公寓驶去,快要转弯的时候,布加拉提透过那层雾气凝视着外面模糊变动的风景,突兀地出了声。

“不是要回家吗,前辈?我本以为会是市郊那栋别墅。”

片刻的寂静之后,雨宫翠狠狠踩了刹车,在一片愤怒的鸣笛声中把车停在了路边。

他下意识摸出根香烟衔着,觉得心里有些莫名其妙地烦躁和懊恼。

但并不是针对布加拉提。

“你知道了啊。”

无奈地挑了挑嘴角,继续问道,“那看来你也见过乔鲁诺了?”

在得到沉默作为肯定之后,雨宫翠轻轻叹了口气。

“我和那孩子的父亲有些渊源,不可能抛下他不管,但因为某些原因,乔鲁诺现阶段不能被组织发现……所以才瞒了你这么久,抱歉。”

布加拉提的蓝眼睛在后视镜里看着他,说话的速度放得很慢。

“您对我已经仁至义尽。为什么要道歉?”

——实际上,雨宫翠自己也无法确切地说出那个理由。

只是胸腔中涌动的愧意,确确实实存在着。

他深深吸了口气,重新发动车辆,继续行驶在先前的路线上。

“随你怎么想吧,当务之急是葬礼的事。三天之后我来接你,事情尘埃落定之前,就别再和我闹别扭了。“

雨一直没有停。

针尖一般的细雨,在下葬之时淋湿了泥土,和洒落的花瓣一同飘散在黑色的棺木上。

泥土一铲接一铲地下去,很快已经看不见棺材的全貌。念完悼词的神父在胸前划着十字,伫立在四周的亲友寥寥无几,没有人哭泣,脸上是礼貌性质的沉痛表情。

毕竟男人在去世之前昏睡了整整五年,原本就不多的联系,也已经被彻底淡忘了。

在坟墓前立起的十字架旁放上一束鲜花,众人小心翼翼地安慰两句沉默不语的布加拉提,就各自散去了。

最后上前的是一位身着黑色长裙的女性,眼圈略有些泛红。她稍作踌躇之后,还是给了黑发的少年一个有些生疏的拥抱,持续了十余秒才缓缓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