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不得善终

水未凉, 王轻看着少年抬起右手,擎杯饮了一口热水,双目霾于氤氲之中, 每一次眨眼都正似星子闪烁。

他将杯底“笃”响桌案,抬起脸冲她一笑时,王轻呼吸微滞,敏锐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

方才,少年再和她持相反意见,说出来的话都没多大力度, 就像是她觉得房子起一层方便, 他觉得房子起三层视野开阔。虽是表达了想法, 却并未以说服她为目的。真正的思维碰撞, 该是“一层是很好, 但是你不觉得很容易潮湿吗?万一老年得风湿病怎么办”如此,引发她的思索才对。

而现在,就如同一头假寐的雄虎,此刻终于认真了。缓缓从地上站起来, 优美的脊背曲线舒展,四肢紧绷, 随时可以纵身一跃,擒下猎物。

“你……”他张开嘴时, 王轻每一根头发丝都在扯着发麻的头皮,强烈的预感冲击着她的神经。

如果她有皮肤,此刻颈窝一定起了大片鸡皮疙瘩,颗颗粒粒都是警惕。

王轻严正以待,等着林稚水后面的话。

林稚水:“你说的对,恨确实是比其他思想, 更快捷和更好培养的情绪。”

王轻微微点头,身子前倾。

吴用含笑对着旁边的阮小七和郭靖解释:“先说认同的话,是让对方投来关注,沉浸进去的第一步。”

想要对方听进去,那,首先得听。

林稚水:“我听过一句话——”

王轻:“什么话?”

林稚水:“为什么人总是爱得短暂,却恨得至死不休。”

王轻低声复述了一遍,愣愣的,似乎有些出神,“这话很不错,是哪一位先贤说的?”

林稚水:“我也不太记得了,涉猎的东西有些多,偶尔总能蹦出来一些我自己都不清楚出处的句子。”

王轻想到那会爆炸的面粉,扔去人身上就能瞬间起火的小瓶子,或许还有其他她不知道的神妙操作,有感而发:“林公子的大脑中恐怕装着一处宝山,可比林公子的手珍贵多了。”

“不,不是宝山。”林稚水指着自己的脑子,眼中含笑:“这里面装着一个世界。”

是他最大的倚仗。

“别人胸有丘壑,林公子这是心怀世界啊。”王轻打趣道,言语神态中,并未将林稚水的话太当回事。

林稚水笑了笑:“所以,王姑娘的做法,我能理解。”

“但是你依然不认同。”

林稚水点头,“对。”

王轻单手托着下巴,颇有些好奇:“那你准备怎么说服我?”

*

阮小七也很好奇,“军师,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吴用:“想要说服一位白手起家的领袖,不太容易。”

何止不太容易,能白手起家的人,心智都比常人坚定,一旦决心要做什么事情,除非让那人做完后得到灾难性后果,否则很难打消想法。

阮小七“啊”了一声,“连军师也没有办法吗?”

吴用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要是有那个本事,梁山还受什么招安,说不得兄弟几个就打到都城去了。”

过了数息,吴用:“不过,也不是没办法。”

阮小七顿时打起了精神:“什么办法?支个招,让林兄弟搬一下。”

吴用发愕:“你是为了这个?”

阮小七毫不犹豫地点头,“对,快,我对军师哥哥的脑子一向有信心。”

“你倒是对林兄弟掏心掏肺,连我都压榨。”吴用无可奈何地笑,扇子招摇时,那扇出来的风也有了三分温柔,“想要人改变主意,就得摸清楚她所求为何。”

这个阮小七也能看出来:“灭妖。”

“不错,灭妖。她又非心理变态之人,只要妖族灭了,她自然会结束这个做法。”

“这我也知道,但灭妖哪有那么轻巧,真等妖族灭了,这城里的人,至少两代都要毁得差不多了。”

“七郎啊,凡事不是非此即彼,你且换个方向看——如果能有一个比她如今想法更妙的对抗妖族的手段呢?”

阮小七眼睛一亮:“她一定会转而选择新的,更有效的办法!”

吴用摇着扇子,含笑点头。

阮小七:“那新的对抗妖族的方法是什么?”

吴用笑容一僵。

阮小七目露期待:“嗯?”

吴用掂了掂扇子,然后,往阮小七额头一敲:“我如果知道,还用得着拖到现在说?”

阮小七:“……”

阮小七撇撇嘴,“哦,所以你也没办法。”

吴用顿时有点手痒,想要再敲一敲这个大号熊孩子。“我一时半会想不出来,不代表林兄弟想不出来,他应当已有了想法,才会答应始皇帝。”

阮小七抬头,望向世界之外,那里,少年的桃花眼依旧带笑,笑尽了三月春光,却又和平日里不太一样。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

阮小七快把脑袋挠秃了也没有想出来。

只听得林兄弟对王轻说:“王姑娘可知今日城中大夫被发现是杀妻真凶,被逮捕下狱之事?”

“我知道。你再一次站出来发声了。”王轻看着林稚水,唇角微微勾起。

真不错,少年不论经历了什么,还是那副冲天闯地,敢问世间不平事的模样。

林稚水:“不如,我们去牢里看看陈大夫?”

王轻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却还是答应了下来。

牢房可不是什么适合养老的场所,阴森,昏暗,湿冷之气幽幽往肌肤里钻,谁在里面住上一段时间,准不成人样。

陈大夫才关进去不够半天,劲头正是足的时候,还有闲情逸致替隔壁牢友看病,“头面虚肿,身体麻木,行履艰难,是风湿,出去后,去药房开二三十丸活血应痛丸,温酒或熟水任下,便好了——前提是,你能出去。”

对面牢友先喜后悲,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悲从中来,掩面泣泪。

有脚步声传来,陈大夫坐在稻草堆上,眼皮子一掀,看到差役毕恭毕敬引着一陌生女子进来时,眉头拧了拧,再看到她身后的红衣少年,眉心舒平,“是你。”

全然无视了王姑娘。

王轻也不恼,双手抱肩,倚靠在墙上,视线不紧不慢地透过黑纱,在二人身上扫荡。

林稚水看着恶臭与污脏之中,依旧挺着腰板坐直的陈大夫,禁不住说了一句和来意无关的话:“我怀疑你的最开始想法是:这个人跪在公堂之上,依旧将背挺直,是一位婞直之人。然而,府官如此造怨的判言,你却毫不在意,我便多留了一个心眼。”

陈大夫自嘲地笑了笑,“都说香兰蕙草能引来真君子,我做下此事后,自知品性非端直,不过是摆不脱身如松,坐如弓的习惯,竟也能把你招过来。”

林稚水走过去,扯了扯门上的锁——这玩意他一剑就能劈开了。他礼貌性地侧头,“可以打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