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这件事到最后还是没干成,素以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个好人,荒郊野外虫吃鼠咬的,日子不好过。蚂蚁毒性多大也不知道,万一咬得过了,害了人性命怎么办?况且还担心皇帝是在有意试探,说是说算他一份,可要是临阵发威给她下套,那她可就走了霉运了。

大内度日,谁都不能相信,这是她师傅蝈蝈儿教她的。说起她师傅,素以红了眼眶。多善性的人呐!办事利落有谱,待人亲厚不偏颇,后来成为她在尚仪局为人处事的标杆。她的一言一行都照着师傅的来,因为在那个环境,精神头绷得紧紧的。现在升发了,到了御前,反而没有那时候那么较真了。教徒弟要对人家负责任,一旦发现自己不用再肩扛手提,她立马往歪斜里走,成了糊不上墙的烂泥。

天上一弯下弦月,旁边是呼呼大睡的琼珠。素以靠着墙头坐,有点睡不着。毡垫子里的脚趾头冻得发僵,两只脚掌来回的蹭蹭,想起皇帝先头抓过她的手,心头一阵小鹿乱撞。不知道他对琼珠和那贞是不是也这样,虽说草原上长大的祁人姑娘狂放,但她还是很在意。长这么大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她握住指尖,心里也有窃窃的欢喜。不过欢喜只一瞬,她的脑子还是清明的,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是皇帝。宫里呆了七年,什么都见识到了,还嫌不够吗?

她拔下鼻烟壶上的玛瑙盖子,推开窗户把里头虫子全放生了。盼着明年早点儿到,到时候上长春宫求皇后主子的恩典,不见得真就留下来当精奇。

在庙宫歇了一昼夜,第三天二更整装开拔,离围场不算远,两个时辰就到了。

这个节气正是猎物丰沛的当口,爷们儿们一到开阔地,热腾腾的狩猎心就被催发出来了,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出营盘。皇帝一声令下合围开始了,这时天还没亮,有专门的管围大臣带着虞卒、虎枪营士卒和各部落的猎杀好手共一千二百五十人为先驱,形成一个约七八十里地的包围圈。后面的人设驻跸行辕,待到五鼓时分前方的围合成了,便往至高点拉黄幕设毡帐。那地方有个学名叫看城,是专供皇帝观看围猎,发号施令用的。

素以混在人堆里,见左右笙旗猎猎,战马啸啸,这声势令人觉得亲切。那贞和琼珠是京里长大的,没见过草原行猎时的壮观场面,两个人缩在一块儿,都有点畏惧的意思。

“会不会有野兽进看城?外面拉了网子没有?”琼珠嗫嚅着,“有熊吗?有老虎吗?这也忒吓人了!”

素以说,“别怕,外头宿卫警跸多着呢,戒备比庙宫还森严,伤不了你。”

那贞卷起窗上的幔子看,“合一围就七八十里,得打几天呐?咱们要在这儿呆多久?”

素以想了想道,“我听说越往后围子收得越小,到最后也就十里地样子。晚上收兵,第二天换地方另起一围。原该有七十二围,不过朝廷不会赶尽杀绝,也给野物留点繁衍的余地,通常十围下来也就差不多了。”

“那就是说咱们得在野外呆十来天?”琼珠一副受不了的样子,“那么多蛇虫鼠蚁,叫人怎么活!”

素以最不爱听这矫情的声口,哂笑道,“您可真金贵,万岁爷都能活,您不能活?这么的,我教您个法子,您装病,万岁爷自然会打发人送你回承德去。”

放弃这大好时机回热河去,那是决计不能够!琼珠剜了她两眼,“这话说的!我再怕也没有撂下主子自己走的道理,你出这种主意,按的什么心呐?”

这头打嘴仗,长满寿抬着暖帽帽檐过来,两手比划比划道,“前头打鞭子叫玛喇哈(1)了,万岁爷这会子就出猎,后头苏拉烧了水,你们备着主子回来解甲擦身子。”

“哟,皇上出猎了?”琼珠在这方面有点傻,“咱们不用跟着?几时回来?”

长满寿怪诞的看她一眼,“皇上打猎有人伺候,你们一不会牵狗,二不会驾鹰,跟着干什么去?别玩儿嘴皮子功夫了,把事儿办了再坐下来闲聊。素以,我先头把主子的箭馕交给你的,搁哪儿了?还有玉爪的食水,换了没有?你们有这功夫唠,我要是你们,我得急死!”

其实真没什么可急的,随扈伺候的又不止她们几个,烧水有苏拉太监,换衣裳有四执库的人。她们做丫头的,端茶递水铺被子放幔子就成了,还要怎么的?

长满寿就知道素以是个缺心眼儿,只是明着不好说什么,横竖心里憋着劲儿。刚想给她指点指点,荣寿探头进围子,冲琼珠招招手,把人叫走了。

长满寿一个不出所料的眼神,“瞧见没有?人家可算计上了,你呢?打算怎么地?”

素以跟他往行在里去,问她有什么想法,她真没什么想法,边走边打岔,“我给您找箭馕子,防着主子回头要用。玉爪的食水不归我管,您问我这个,我答不上来。”

长满寿一咂嘴,“这不是把你喊出来用的招儿嘛!我告诉你,这趟秋狝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万岁爷龙榻上无人,这当口要整出点什么花边儿来,易如反掌!我问你,你想不想家里阿玛哥子步步高升?想不想给你额娘挣个诰命?还有你那跛脚妹子,想不想让她配个好人家?”

想啊,都想,不过她觉得家里还没到要她卖了自己换取荣华富贵的程度。阿玛哥子官位不高,但衣食无忧。额娘没品阶,大太太也当得舒舒坦坦的。至于妹子的姻缘,这个真不是能拿权势硬换来的,不得顺其自然嘛!牛不喝水强按头,高攀了人家,将来日子也不鲜焕。所以她琢磨了半天,摇摇头。

长满寿正拿瓢舀水喝,看见她这个反应,一口水直接上了鼻子。胡天胡地咳出肺来,一头咳一头拿手指头指她,“你可……你可真成……”

“哟,谙达您怎么了?”她忙上去帮着捶背,赔笑道,“不是我不想让家里发迹,您瞧我实在是不能够呀!我没琼珠那本事,以前也同谙达说过,我和紫禁城没缘分。就算能讨皇上欢心,说得放肆点儿,晋了常在晋了贵人,又怎么样呢?万岁爷跟前红不红,待遇相差十万八千里。像翠云馆几位小主偷着做绣活儿贴补伙食,这种事儿我也听说过,我可不打算走她们的老路子,为难我自个儿。您的好意我心领了,等我以后嫁了人,从乌兰木通给您捎皮子来,谢谢您的恩情。”

长满寿嘿了声,不光不肯攀龙柱,还很有出息的准备嫁蛮子?他连连摇头,“我白操了这份心,看错你了。”

素以被他说得有点愧疚,这愧疚来得邪性,是出于对他竹篮打水的一点同情。长二总管再厉害,也有瞧走眼的时候,她大概会成为他这辈子相人的一大败笔。真不好意思的,她搓搓手,“反正我领您的情儿,将来不会忘了您对我的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