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声尽(第4/6页)

百年耷拉下了脑袋,嗫嚅着:“我没有瞎说,阿耶就是这么对我阿娘的。百年喜欢家家,不想让家家也挨打。家家还是小心些,放把剪子防身也好。”

弥生和元香交换了下眼色,元香皱起眉道:“大公子,这是你阿娘教你来说的吗?”

大邺建朝以来等级森严,大妇和婢妾间一般不走动。没有传召,连晨昏定省都不必。因为妾侍地位实在太低,连进上房的资格都没有。自己不能来搬弄是非,主意打到了孩子身上。元香立刻就想到这个,叉起了腰对弥生道:“殿下要容忍下人泼郎主脏水吗?依我说叫来问问,也好知道她打什么主意。”

百年一听躁起来,昂着脖子道:“我没有扯谎,不许去问我阿娘!我本来就是悄悄告诉家家的,你再去问她,我算怎么回事呢?”

弥生冲元香丢了个白眼,嫌她在百年面前口没遮拦。这么小的孩子,就是有心要教他,他也不一定能学得会。元香胡子眉毛一把抓,万一冤枉了人家,叫人说她没有容人的雅量!

她捏了捏百年肥胖可爱的小脸,笑道:“你别急,我信你的话。下人无状,你不要同她一般见识。过两日你阿叔大婚,我带你一道去,好不好?”

百年犹豫了下,“我不想去,九叔凶,我有些怕他。”

弥生眼巴巴看着他,“做新郎官的时候一般都很和善的,你别怕,不是还有我在嘛。咱俩在一起,最多和他见个礼。他很忙,没空搭理我们的。乖百年,你和我一道去,我给你买羊角风车。可要是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家家一个人忒寂寞了,回头你阿耶回来骂人,就让他骂我好了。”

百年经不起她这样劝解央求,想了想点头道:“既然如此,我就勉为其难吧!”

弥生眉开眼笑地撸他的头发,“这才是好孩子呀!”

他吃完羹,告个假撒出去玩了。弥生趺坐在案前给他收拾文房。眉寿挨在边上吐了吐舌头,“我看这孩子是在胡说,郎主的脾气女郎多少也知道一些。这阵子一直在园子里,进进出出从没有粗声大气。连那些家奴都不把他放在眼里,我实在想象不出他打人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孩子的话,那么较真干什么。”她把墨块放进酸枝木四宝盒子里,不以为然。

元香却很忧心,“还是提防些吧,画龙画虎难画骨,谁知道将来究竟怎么样呢。万一哪天发作了,女郎怎么应对?”

弥生倒没想过自己会挨打,愕然抬起眼,“打我做什么呢?”

眉寿却看得很开,“我听说过元妃的事,那婆娘那样肆无忌惮,郎主还不是拿她没法子。咱们女郎可不是那些小门子出来的,他就是要动手,也得仔细掂量掂量。”

话不是这么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是在婆家不顺遂,也只有怨自己命不好。更别说他将来继位称帝,谢家再心疼女儿总不能和皇帝为敌……她越想越歪,忙拉回了思绪,拂了拂袖子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真要是那么糟,我也没什么不能豁出去的。横竖过得一日是一日吧。”

弥生恹恹的,重回榻上歪着,手里团扇摇得三心二意。远处隐隐有一两声蝉鸣,她掉过头去看,几卷残云吊在天际,看久了,仿佛美人典雅工丽的侧脸。

“我想叫府里管事把贺礼送到九王府,我就不过去了。”她慢吞吞道。这念头在心里酝酿了好几天,总觉得没什么可行性,到现在才说出来。

果然元香她们都表示反对,“郎主不在京里,女郎再不去不合常理。先不说别人怎么看,就是郎主跟前也不好交代。到时候没什么事反倒弄出事来。女郎光明正大,谁能挑你的刺呢?”

她叹了口气,不是挑刺的问题,实在是害怕。害怕再进乐陵王府,怕见王宓,怕见他。为什么总是撇不清呢?她很满意目下的生活,若是再去那是非地,又要被搅得心烦意乱了。

眉寿觑她的脸色,“女郎心里莫非还有九王殿下?”

她像被针扎了似的,霍地撑起身子来,“胡说!你哪只眼睛瞧见的?”

元香见势不妙,忙来安抚,“女郎别听她的,她不会说话,老毛病了。她是怕女郎尴尬……其实女郎不必担心,咱们一路陪着女郎。况且还有佛生娘子,还有大公子,乐陵王殿下若是不尊重,也难绕过这么多人的眼睛去。”

她讪讪的,板着脸道:“什么不尊重……在家里浑说还不打紧,外头千万要仔细。一不留神说漏了嘴,要惹来杀身之祸的。”

丫头见她冷了脸子,知道不能再扯闲篇了,识相地噤了声。她合上眼背过身去,瓷枕冰冷,贴着微烫的腮肉,凉到骨子里去。弥生脑子里乱糟糟的,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抬手捏了捏眉心,索性坐起来使劲拔两下,拔出一道梭形的紫红来,原来有点发痧了。

慕容琤成亲那天恰逢下雨。

辇车停在角门上,几个婆子撑着伞送她。雨势很大,哗哗地从伞骨上流下来,泄洪似的。百年嘟嘟囔囔地抱怨:“怎么挑了个下雨天,怪不吉利的。”

弥生奇怪他竟然还知道这说法,有意和他兜搭着,“下雨天怎么了?”

百年哼了哼,“下雨天出嫁,新妇有流不完的眼泪。”

弥生庆幸自己大婚那天风和日丽,至于别人怎么样,她还真没兴趣考虑,便随口道:“我们陈留有个民谚,说办事下雨,那户人家必定小气。度量狭窄,怕亲戚来得多了耗费大。所以求老天下一场雨,随礼的人家怕雨天麻烦,原本该来一家子的到最后只来一个。省了酒菜,礼金又不少,主家多划算!唉,你说你阿叔小气吗?”

百年万万不敢背后说他坏话,连连摆手道:“我阿叔是王侯,户邑上万的,怎么会小气呢!”

弥生嘀咕了句:“那就是人品不好!连老天都看不过去,逢着他大婚就下雨。瞧着回头还要打雷呢!电闪雷鸣的才热闹。”

百年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看她,她被他看得有点心虚,忙别过了脸。

说实话弥生心头闷闷的很不好受,再想想也不由人撂不下。成亲就成亲吧!要想彻底划清界限,四个人比三个人更有利。王宓那么精明的人,将来总能好好管束他。多了一层制约,大家便更干净了。

今非昔比,当权的王大婚,娶的又是琅琊王氏女,富贵排场赫赫扬扬,车辇把整个建阳里都堵满了。正席是在晚上,早前已经叫人送礼过府,她有意延挨着,拖到擦黑才过来。车进不去,只好在坊门口下来步行入内。

原以为这么晚到,唱礼的人早不在了。弥生打算悄没声地混进去,吃了饭就退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可是逐渐走近,灯笼下站了个人,绯衣皂靴。不知在门上候了多久,看她的眼神浑浊苍凉,俨然负荷不动身上这套爵弁,要垮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