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俗甚(第2/5页)

他拿拂尘掸扫案头的尘土,颇为漫不经心,“世上走一遭,过于外露总落不着好处。聪明人懂得藏拙,他那样的性子没有不吃亏的。事还没办,大刀扛在头顶上,谁不知道他张牙舞爪的蠢样子?早有人看他不顺眼,这么个下场也是必然。”

他回答得有点避重就轻,弥生倒没有别的意思,也知道自己没那么大的脸子能把个王侯拉下马,但看夫子深恶痛绝的神情,她又妇人之仁地觉得常山王可怜。

“夫子也不待见他吗?”她说,“到底是一母同胞。”

他回过身来,脸上阴云密布,“你觉得我冷血吗?”

她猛地吃了一惊,忙不迭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眼光微微颤动了下,调向别处,“我原先倒没有那么恨他,是他昨天晚上太出格。”这也是实话,虽然铲除六王是他肃清道路必须的一步,但确实如他现在说的,经过这件事,他更是恨他入骨。若说冷血,他也不否认。其实慕容氏的血液里或多或少都留有狼性,兄弟间并不像一般祁人那么和睦。就算表面和乐融融,私底下一点口角都会累积成深仇大恨。这是所有帝王人家的通病,心思窄,揪着一点什么就无限放大。因为爬得越高,离死亡越近,没有人愿意让自己成为活靶子。

她低头绞着腰上的流苏,大约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有些战战兢兢的。他叹了口气,“听说晋阳王命人给你送礼了?”

她唔了声,“我是想等你回来同你商议呢,要不要把东西原物退还他?无功不受禄,他昨晚上算是救了我,我还没谢他,倒反过来让他破费。”

他想了想,“都送了些什么?”

“是套上好的文房四宝,还有两卷琴书孤本。”她嗫嚅着,“打发人送到王府上去吧!”

她揉着衣角的样子像是受了欺负似的,他看着好笑,“我又不骂你,你做什么这样?”

“我怕你生气。”她很快地回答,然后又诧异这个担心莫名其妙,为什么会怕他生气呢?

她娇柔的脸刻进他心底,像没开锋的砚台,墨块研磨得重了,留下深深浅浅的刮痕。刮痕深入肌理,难免感到疼痛。他软化下来,“我不生气,是他自愿送,又不是你问他要的。一套文房也不值什么,你留下便留下,下回另做东道还了他的情就是了。”

弥生原本是打定主意要还的,可是既然他这么说了,她自然要按他说的办。

他朝外看看,穹隆高而广,没有半丝云翳。春日里难得有不刮风的时候,这样的天气蛮适合练长卷书画,因回头道:“带上笔墨,随我上南亭。”自己抱了卷轴和印泥迈出门槛,翩翩然朝游廊那头去了。

南亭其实应该叫弨弓亭,因为位置在太学以南,大家图方便,直接称之为南亭。

南亭不尽然是个亭子,那里是片空旷的广场。当年嵇康在太学任博士时为三千太学生奏《广陵散》,选的就是这个地方。如今南亭已经是个统称,代指道场和弨弓亭。从太学过来有段路,平常没有大的集会用不上这里,顶多书库里要晒书了才往这里运。弨弓亭地方宽绰,写了长卷方便出风阴干……他是这么解释的,弥生当然深信不疑。

慕容琤走几步,习惯性地回首一顾。她在后面颠颠地跟着,日光下一张不染纤尘的脸,纯洁的模样,简直可以和那只兔子称姊妹。他恶趣味地笑,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发现个有趣的现象,如今和她走在一起真真就是兔子和狼的故事。只不过这兔子太过可爱,叫他有些不忍下口罢了。

进了亭子扫开石案上的落叶,笔墨一并铺排好,便招她研磨。画纸用素绫,长长的卷轴展开了,拿镇纸结实压好。提笔蘸墨兑水,他惆怅起来,“画什么好呢?”

她蹲在边上眨巴着眼睛,“水墨丹青自然以山水为上,夫子可以画庐山。我没去过庐山,画出来,叫我饱饱眼福。”

他略沉吟,馨馨然一笑,“那就画庐山,条画四幅为一组,既然要画,便画个大全。”他学变文里的走板,唱了句:“徒儿,笔墨伺候!”

弥生顺势答声“得令”,调色的小罐子一溜摆上。夫子好兴致,兀自哼儿哈儿地唱起谣歌。她悄悄看他,他眼角眉梢藏着逍遥,十分快意的样子。抽了空教导她——墨分五色,焦、浓、重、淡、清。笔墨要神韵,平、圆、留、重、变。

弥生虽然一知半解,但还是唯唯诺诺应着。要说才情,她这辈子真没见过比他更高的了,似乎各种风雅玩意儿信手拈来。绢面上走笔生花,寥寥一点勾勒便是险峰对峙。逐渐成形了,山水环绕,有种咫尺天涯的错觉。

他画得很快,四幅下来竟没用多少时候。她目瞪口呆,“上回我看樊博士画金碧山水,四尺长的横幅用了三天。”

他乜她一眼,“我这是水墨,不是金碧。金碧要用泥金、石青、石绿勾边,画法不一样,耗时也不一样。”

她听了觉得扫脸,拜了个这么有学问的夫子,入室三年,连皮毛都没学着,也只有打打下手的命了。她起身挂条画,适才说起樊博士,才想到今天竟未见到樊家女郎。计较再三,实在对他们那天的谈话内容感到好奇,便回头觑他,“夫子,樊家女郎怎么没来学里?是有恙吗?”

他漠然写他的行草,抽空应了声:“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不知道?明明同人家很熟的嘛!”她不满地咕哝,撇得这么清,分明是在敷衍人!

慕容琤手上一顿,她这说法怎么听都有股子酸味在里头。心里空前地高兴,便含笑望着她,“你这样留意吗?我和樊家女郎熟不熟,同你什么相干?”

弥生心虚地背过身去,自己也开始琢磨这个问题。夫子说得没错,他同谁好,和她好像没多大关系。她只是个学生,学生管好分内的事就行了,师尊的私生活,什么时候轮到她来过问呢!只是犹不甘心,为了不让夫子误会,自作聪明地解释着:“樊家女郎真是不错,样貌好,人品也好……”

他蹙起了眉头,“然后呢?”

她心里一跳,这是要发怒的征兆!手忙脚乱地去收那些晾干的素绢,嘴里嘈切应着,“没有……没有然后了。”突然咦了声,发现那四幅画里原来是有玄机的。分开看山山水水各成一体,毫无牵搭。可是并排挂在一起,赫然就是一幅动物图!一头龇牙咧嘴的狼,正围着瑟瑟发抖的兔子打转。原本山脚下的潺潺溪流,居然变成了蜿蜒的狼的口水。

“哎呀,怎么这样?”她惊讶着,“藏头诗似的,夫子真了不起!”

远处林子里有沙沙之声,起了一点风,亭下的书法长卷舞动起来。她抱了满怀的卷轴,正要去料理,猛地被他扣住了后脖颈,像拎只猫一样把她扭转过来,还没等她回神,他的吻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