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情蛊

过来替为师揉肩。

沈殊本只低头摸着水中漂浮的几缕发丝,闻听此言,手一僵。

深吸一口气,不得不缓缓抬头,便见到那人侧身枕在池沿。从他的角度,可以见到对方纤长脖颈和苍白侧颜。

那人长眸半阖,眼底那颗朱红泪痣,艳得仿佛滴血。

对方乌黑长发顺着流动的水波迤逦蜿蜒过来,像成片交缠的藻,会将不慎溺水的人缠卷,拉扯着沉入深海之中。

泉水遮盖了大片风光。粼粼波光上,散乱海藻之中,呈出一抹异常白皙瘦削的肩。

如远峰堆雪。

他迟疑了一会,终是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那堆雪。

或许是因为刚从热泉中浸泡的缘故,少年掌心极烫,令叶云澜睫毛微颤了一下。

少年热烫的手停在他的肩上一会,才开始揉肩,力道稍有些重。

却恰到好处地缓解了肩上最为酸疼的地方。

他眉心拧紧,又缓缓放松,终是低低叹出一口气。

此刻他忽然明白了,为何修行界中那么多人会想要收徒。

或许不仅是为了传承衣钵。

更是为了能够有一个贴心人在身边。

自收徒后,他看过许多有关古人谈论师道的书,也作出过许多批注,却还有许多不得解。

书上说,为师者当怀慈爱之心,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可他自生下来就没有受过父母宠爱,后来,也并未如常人一般娶妻生子成家,并不清楚“父”的概念。

直到他为沈殊的受伤和过往感到心疼,为沈殊的进步感到高兴和喜悦。

……直到此时,沈殊为他揉肩。

他想,所谓师徒父子,或许就该是这样亲密无间的关系。

薄雾弥漫。

两人此刻距离很近,隐可听到少年因使力揉肩而沉重的呼吸。

他放松身体枕着石岩,开口:“……正好此刻有闲,为师与你说说,你之前剑法上存在的问题。”

沈殊:“师尊说……我听着。”

叶云澜便将沈殊方才剑法里那二十七处错误取出来,揉碎了细讲。

或许因为疲倦放松的缘故,他此刻语声不复往日清冷,而是柔和微哑,像舒卷的云朵将沈殊包裹。

沈殊安静地听,目光却牢牢注视着对方鬓边一滴薄汗。

他看着那滴薄汗顺着对方脸颊流淌,留下湿痕,又划过对方苍白的下颚尖,坠在池中。

涟漪荡开。

与之同时而动的,是隐藏在热泉底下的阴影。

深沉的黑暗如同潮涌蔓延,其中有一根像蛇一样蜿蜒过来,勾住了对方脚踝,亲昵蹭了蹭。

沈殊揉肩的手一僵。

——糟了。

即便他已经及时控制住心念,让那道阴影飞快从对方脚踝离开,叶云澜的语声却已骤然止住。

脚踝上一触即逝的滑腻感觉,分明熟悉,仿佛前世今生的记忆裂开缝隙,恍惚间,那人邪恶低沉的声音马上就会响起在耳边。

“——仙长,你又不乖。”

“师尊,”沈殊忽然提高的声音却打断他了思绪,“方才,水底下,好像……好像有蛇——!”

少年揉肩的动作已停了,单薄身体伏在他背脊上,微微颤抖,“怎么办,我好怕啊……师尊。”

叶云澜想起沈殊说过,当年被炼制成魔傀时曾被人被打断手脚、开膛破肚放进蛇窟里任蛇啃咬的往事,立即知道了沈殊为何惊恐,回身便将少年抱进怀里。

“别怕,我们上岸。”他沉声道。

两人身体相触,少年身体僵硬无比,似乎已经怕得难以动弹。

叶云澜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有为师在,勿需害怕。”又凝眉,“此地怎会有蛇……”

热泉雾气缭绕,他目力稍缺,看不清水下状况,自然也寻不到方才那不知是否是蛇的东西踪影。

虽说山中异物甚多,有蛇也并不稀奇,只是他前世曾到过这处热泉数回,都未曾碰见,却偏偏是今次。

碰上的还是怕蛇的沈殊。

他先让沈殊上岸,自己才起身着衣。

天色已黯,山林中的路有些昏暗。他心念沈殊情况,便伸手虚虚扶着对方往回走。

忽听沈殊闷闷道:“师尊,我这样是不是……很没用。”

“怎么突然这样说?”叶云澜轻声道。

“连一条水蛇都对付不了,还……还怕成这般模样,我……”

“这不怪你。”叶云澜道,“这个世界上,谁都有怕的东西,就连为师也不例外。”

“师尊……怕什么?”

他沉默了一下,才道:“我怕雷雨。”

回到竹楼后,天色已经彻底黯了下来。

今夜圆月无光,被掩在浓云之后,夜幕显得十分暗沉压抑。

沈殊似乎是真被吓坏了,这日晚上尤为乖巧,早早就在他身旁熟睡。

而他也并未看书,擦拭完长剑便侧身躺到床上。

今日诸事繁多,他十分疲惫,也想早点安眠。

半梦半醒之间,窗外隐约响起一声雷鸣。

他本能凝眉,想去关窗,却到底没能抵抗睡意,浑浑噩噩睡去。

他做了一梦。

梦中,他处在一座巨大的宫殿里。

宫殿前端是一个血祭台,他被悬挂在祭台中央。

凤凰图腾在宫殿周围的墙壁上展翅腾飞,四周都是燃烧着的火炬,他的血滴答滴答流到地上,沿着地上凹槽流淌。

血祭台的前方,有蔓延向上的长阶,长阶尽头是一张皇座。

有人端坐上首,闭着双眸。

是他的兄长。

忽然,皇座上的人气息暴涨。

有人惊喜道:“成了!”

他的兄长睁开眼,一双灼灼耀眼的金黄眼眸,刺入他眼帘。

他们明明是至亲兄弟,却长得全不相像,生下来后,甚至没有见过几次面。

他看着兄长金黄眼眸,自己的视线开始越来越模糊,直到再看不见。

身上的禁锢消失,他却再也无力支撑住自己,整个人倒在地上。

一道男声道:“他的血脉之力已经耗尽了。”

而后是女子温柔声音:“以后再也无法恢复了吗?这样……对他而言是否有些残酷。”

“他本就不该继续活下去。天书的预言已经在悬光身上应验,而他作为悬光的双胞胎一起出世,夺去的却是悬光的气运,本该在出生时候就被毁灭。”

“悬光的血脉纯度关乎我一族兴衰,檀歌,你切莫妇人之仁。”

女声轻柔附和道:“我知道的,陛下。”

旋即,他听到了从高座上踏下的脚步声。

一道更年轻的少年声音传来:“请父皇容许我将他放逐出我族。”

一开始的男声道:“去吧。处理得干净一些,莫留下痕迹。”

他被人从地上抱起。

他已经彻底看不见了,然而从血脉中泛起的亲近仍令他知道,抱着他的人,是他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