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仙宗炉鼎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 偏幽正躺在榻上看话本,话本里讲了个狐妖的故事。说是某个狐妖有九尾, 爱吃人,尤其爱吃看着白白嫩嫩的书生。

狐妖觉得自己不够聪明,想着多吃几个书生说不定能长长智商,于是对这项事业乐此不疲。可吃着吃着,她智商没长多少,倒是长了颗人心出来。狐妖的秉性越来越像人类靠近。她惶恐又不安, 却不又不敢直接刨了这颗人心。她只是只贪吃的小狐狸,可没胆子伤害自己。

长了颗人心的狐狸不知怎的爱做起好事来,她再也不吃人,还给山下快饿死的村民们送去了过冬的食物。

然而春天来临的时候,这只狐妖死了。

她长出的那颗人心越长越大, 越长越大, 把原本的狐心都挤破了。

最后作者感叹道, 狐妖是狐妖, 人类是人类, 长了颗人心的狐妖, 四不像,结局天定。

雪花飘进来落在书页上,慢慢融化, 偏幽从字与字之间脱离出来,抬头看向窗外。

冬天来了。

看着纷纷扬扬的落雪, 偏幽轻声感叹了一句:“这修真界的话本故事和这个修真界, 真的很搭啊。”

雪大天寒,北罔山的地面很快就结了冰。秋虞良修为大增不再受伤后,便又常常来小院了。

这天他到访时, 偏幽正准备出门去捉森林湖泊里特有的银鱼。那种鱼肉质细嫩,干净无瑕,做生鱼片很好吃。秋虞良见状也跟着去了。

山间的冰将地面上的枯草冻结,灰白成了主色调。他俩在山间艰难地走着,地面很滑,他们走得很慢。走到一个斜坡时,偏幽脚底打滑一个不慎摔了下去。

好在出门前他早有预料,特意多给自己裹了几层衣裳。虽然走起路来颇为累赘,但现在总算派上了用场。加之斜坡不高,偏幽没有受伤。

虽然秋虞良及时出了手,但只摸到了偏幽的衣角。这路面太滑,滑下的速度也快,秋虞良只是眨了下眼,身旁的人就摔了下去。

他神色焦急地跑下来,扶住偏幽,想看看他受伤没有,却被偏幽一把拉住扯到了地上。

秋虞良愣愣地瞪圆了眼,瘫在地上没反应过来。偏幽见着他那副措不及防的呆愣样,忍不住浅浅地笑了起来。

秋虞良也不恼,傻傻地跟着笑了。

又落雪了,回答了阿良自己并没受伤后,偏幽顺势躺在地上,要求道:“阿良,给我施个术法吧,让雪冻不着我。”

秋虞良听话地做了。

他俩就那么躺了下来,看着雪一点点落在自己脸上、身上、衣裳上。结了冰的地面很冷,雪也凉,但阿良的术法确实管用,那些冷意没有钻进身体里。偏幽安静地躺着,看着天空从朦胧的白到金光闪闪,最后昏黄起来。

雪遮住了他们斜坡下的身体,慢慢地脸也遮住了。秋虞良在堆积的雪里抓住偏幽的手,十指相扣。一只手热些,一只手稍凉。秋虞良想到了当初沾着糖渍的两双手。在那个木盆里,他没敢捉住那双嫩玉似的手,在雪里,他抓住了,并且十指相扣。

肌肤的接触使得两只手的温度渐渐调和,稍凉的那只手也热了起来。秋虞良默默地感受着这份肌肤相贴的柔情,没有催偏幽起来,只是陪着他躺在这里。

天边晕红时,偏幽蓦然摇了摇头,脸上的白雪簌簌掉落。

“像被活埋了一样。”偏幽笑着说出了漫长静默后的第一句话。

秋虞良点点头,脸上的雪也跟着落了大半。

“如果此刻有人经过,说不定会吓得跳起来。”或许是沉默了太久,偏幽望着天空开始絮絮叨叨起来,“其实我在……梦中有过这样的经历。那个时候没有阿良给我施法,我冻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在梦里,我命不久矣,想为自己找个死法。我想看雪山,就找了个没有人去过的雪山。梦中的世界里,我早已是个无业游民,被社会遗忘的存在,不会给其他人带来麻烦,所以我就任性地去了。”

他望着纷纷扬扬的大雪继续絮叨着,张开唇瓣时有小雪花不时落入口中,悄无声息地融化:“那天最开始没下雪。我看着纯白寂静的雪山,感觉自己好像半透明化了。我披着的美丽皮囊渐渐地从灵魂上滑落,走上雪山时,天大雪,我浑身赤.裸,只有一头极长极厚的乌发大氅似的将我包裹住。从雪山上的冰块里,我看见自己虚幻的倒影,黑、白、一抹红,就是影像的全部。”

秋虞良将手握得更紧,偏幽被握得有些疼,却没挣扎,只是继续讲述着。

“我一步步往山上爬,雪下得很大,最开始有些艰难,风一阵阵刮着,我冻得手脚都麻木了。但后来,身体越来越轻,步子也越来越轻盈,我发现自己从半透明变得几乎看不见。”

“继续爬着,雪也下着,很冷。爬到山顶的时候,低头时已经看不见手脚。又一阵风刮过来时,我没了意识,彻底在那个世间消失了。”

秋虞良听到这里,不知怎的心中抽动似的疼痛,明明只是个梦,可他再也躺不住,连忙起身将偏幽从雪地里刨了出来。

秋虞良蹙着长眉,像头不解又伤心的小豹子:“现在阿幽能看见手脚了。你看,我把雪都刨开了。”

他举起两人交握的手,想让阿幽仔细地看清楚,他的手在,脚在,肉身也在。雪水在两人的指间滑落,滴答、滴答、滴答……

偏幽笑着说:“是,我看见了。”

然而他没有看向两人交握的手,只是用目光温柔地瞧着阿良。

秋虞良有些害羞,却克制住了自己低头的趋向。他直直望着偏幽,感受那份温柔。然而那抹混杂了羞怯与激动的情绪很快就消失了,一抹更为悲伤与不解的酸涩情绪涌入心头。偏幽的那份目光太柔和,柔和到秋虞良觉得此刻的阿幽快散了。

其实他没听懂阿幽讲的话,只是这并不妨碍他感受到阿幽的情绪。似乎是一种半明半灭的恍惚,也或许是一种遥远的空茫,他说不清。但秋虞良知道,这不是喜悦或快乐。

他将偏幽抱起来,轻声哄着:“不去捉银鱼了好不好?好远啊,天色也快黑了。我们回吧。”

偏幽没反对。秋虞良抱着偏幽在厚厚的雪堆里向前走着,每一步都留下一个很深的脚印。他们走出这片山间的时候,明明是两个人的重量,却只留下了一个人的痕迹。

天色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