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这条鱼,只剩下鱼鳞和黏液

如同刹车失灵的汽车冲下盘山道,贺顿觉得自己不可遏止地向悬崖扑去。乞求姬铭骢的督导成为最后的稻草。稻草迟迟不抛过来,贺顿走向沉没。

崩溃的感觉是那样清晰并迫在眉睫,钱开逸明白这一切,心急如焚。每次拐弯抹角托人去探问姬铭骢,答复总是说知道了,会有安排的,少安毋躁,就是不回答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督导贺顿。

贺顿一天天苦挨,用最后的气力坚持工作,心事不知向何人述说。以前有什么还能和柏万福唠叨唠叨,现在濒临分手,已无法沟通。钱开逸倒是一个好听众,但非常时期,不好多接触。偶尔打个电话,能说的都说过了,再说也是饮鸩止渴。

外人倒是看不出来多少,心理医生做得久了,就成了城府很深的人。如果有一天他们自戕,别人一定会极端意外地说——毫无征兆啊。

这天,文果很急迫地说有一个来访者,加塞进来,请贺顿一定接诊。

贺顿说:“既然是加塞,你就可以回绝。按顺序,慢慢等。”

文果说:“该说的我都说了,可他顽强极了,就是一定要你给他做心理治疗,还要加急。”

贺顿说:“你就答应了?”

文果说:“我实在没法子,告诉他如果加急,就要多收费。比如你去洗相片办证件,想快就得多出钱。我以为能让他知难而退,结果他连个磕巴都没打就应承下来了。闹得我没法下台,只好请您先做了他。我知道没跟您打招呼,是我不对。我向您检讨,但您还是给我一个面子,今天把他做了吧。”

贺顿苦笑:“你一口一个做了他,好像咱是黑社会。”

文果说:“口不择言,主要是急的,生怕您不答应。”

贺顿说:“我看你平常接电话包括人家打上门来约谈,都伶牙俐齿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也算身经百战了,寻常人等并不能打动你为他们说话。这人怎这么大能耐?”

文果自己也正纳闷,说:“我也不知道,他好像有一种魔力,绕来绕去的,我就被他说动了,就按照他设想的路数走了。真奇怪,仿佛中了蛊。”

贺顿说:“这就是控制。”

文果说:“不管怎么说,您答应了给他做治疗,对吧?”

贺顿说:“小姑娘,你这是开始控制我啦。不过,一是你答应了人家,咱们不能言而无信。第二你收了双倍的费用,也算创收了。我就答应做了他。不过,下不为例。”

文果欢天喜地:“记住啦。”

当这位充满了控制能力的来访者走进治疗室的时候,贺顿大吃一惊。来人不是旁人,正是那个在风雪之夜请贺顿吃鲍鱼的司机老李,贺顿打电话查证过他的身份,据沙茵的爱人说好像是教授。后来太忙,也没有同沙茵再议论过此人。没想到今天狭处相逢。

“老李,是你?”贺顿站了起来。

“没想到我来了吧?一是看看你,二是求你帮助。”老李依然是一套笔挺的西装,面色沉郁,说话的声音很有魅力。

贺顿说:“您是我的来访者,我是您的心理医生。叙旧的事咱们就不谈了。”

老李很惊奇地说:“心理医生六亲不认?不许拉家常了?”

贺顿说:“您要是想跟我叙叙旧,那咱们就到外面的茶馆喝茶,我把您刚才交的费用退给您,我做东。如果在这里,咱们就是工作关系,不谈其他。”

老李说:“好好,佩服佩服。当年的小姑娘如今有大师风范了。”

贺顿说:“哪里谈得上大师,不过是这个行业的规矩,我要遵守。”

老李说:“好吧。那咱们就装作从不相识。”

贺顿说:“这个您放心。认识还是认识,但您和我说的所有的话,我都会为您保密。”

老李说:“真的吗?”

贺顿说:“当然是真的。”

老李说:“如果我杀了人,你也替我保密吗?”

贺顿说:“你既然杀了人,为什么到我这里来?”

老李说:“我受不了良心的煎熬。我东躲西藏,惊弓之鸟,岁数也大了,颠沛流离苦啊。我不敢回家,只能隔着窗户看看我老母的身影,到我孩子工作的门口等着远远地瞟他一眼,这样的日子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不同呢?就为了这些,我来看你。”

贺顿说:“你既然来了,就是想有所改变。对吧?”

老李说:“也不一定是改变。只是这样煎熬下去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受不了。”

贺顿说:“这就是谋求改变的开始,我会和您探讨改变的方向。”

老李若有所思,说:“可是你并没有回答我杀了人,你会不会为我保密?”

贺顿说:“我不会。我刚才说的话还没有讲完,杀人越货,恕我不能继续保密。”

老李说:“我是一个杀人犯,你如果不能为我保密,就不怕我杀了你?”

贺顿说:“我当然害怕。可是我没有办法,只能这样告诉你。既然你已经过够了东躲西藏的日子,为什么要让罪恶更深重?”

老李说:“那你就寄希望于我的良知了?”

贺顿说:“凡到心理诊所来的人,我都假设他们良知未泯。”

老李说:“好吧。测试到此结束。你过关了。”

贺顿说:“您花了这么大的价钱和时间,就是为了来测测我是不是个合格的心理医生?”

老李说:“那倒不是,我还没有吃饱了撑到这个分上。我有自己的烦心事,不知求谁,偶然知道你开了家心理所,就贸然来了。经过这一番对谈,我知道你的确不是原来那个小姑娘了,我也就放心了。”

贺顿说:“谢谢你的信任。现在,我们可以进入正题了吗?到底是什么在困扰着您?”

老李说:“是这样的。大约有一年的时间了,我慢慢地发现身边的世界在离我远去,好像一艘船,我没有缆绳能够留住它,它抛下我去往天边。”老李一边说着,一边做出非常恐怖的神情,好像惊涛拍岸。

贺顿有点疑惑,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听下去。“在这之前一切都很正常吗?”

“是的。很正常。我不知道它们是如何发生的,就像不知道山火是怎样开始燃烧。也许是一个烟头,也许是雷电,也许是坏人成心放的火……我只知道自己每天早上不想起床,好像床是一个巨大的章鱼,有无数的爪子把我吸在那里。好不容易起了床,通常都到了中午时分。因了我的懒惰,已经不能坚持正常工作,告了长期的病假。我会突然哭泣,看到一个邮筒或是一座牌坊,眼泪就会像决了口似的流下来。这对一个大男人来说,当然是非常丢脸的事情,于是我只好待在家里。食欲下降得非常厉害,我再也不会吃鲍鱼鱼翅那种大餐了,因为我根本吃不出它们和普通的白菜粉丝有什么区别。你是心理医生,我也就不避讳什么了,性欲也几乎完全消失了,我老婆说要给我买伟哥吃,我说别花那个冤枉钱,因为伟哥对我不会有效果的,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倦怠,没有任何药物可以振作。我常常失眠,苦熬到天明。有的时候又会几十个小时长睡不起。连续几天粒米不沾牙,也不觉得饿,有的时候狼吞虎咽胃口好得像无底洞。这还不算,对什么都没有兴趣,看什么都好像是隔着一层食品保鲜膜,你可以看到它们,却不能触摸到它们的温度,别人好像都被复印过一般,没有了颜色,只剩下轮廓。世界仿佛黄昏时的光线,越来越远去,越来越黯淡,直到融入无边的黑暗……这是一种非常可怕和孤独的感受,生命就像一条鱼,滑溜溜地从你手中挣脱而去,你只留下了一把黏稠的鱼鳞和鼻涕一样的液体……你说你说,我到底得了什么病?”老李眼巴巴地看着贺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