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第2/2页)

是他小时候,相里鸿安抚他的动作。

当年他第一次杀妖鬼,那是一个伥鬼,化成孩童模样,惊恐地看着他往后退,他握剑的手不断地发着抖,他说:“师父,那是人。”

而相里鸿就这样轻轻扶住他的肩膀,告诉他:“他不是。想想我们的姜国,今早为我们布施,前来讨药的,他们才是人,是我们要保护的人。”

他的手掌贴上去时,温热透入,相里鸿整个人仿佛垮了下去。

他忽而露出有些痛苦的表情,低声说:“……是为师错了。”

“如果孔雀死是国运,如果妖物生是国运,那么这场持续半年的雨是谁降的?”

相里鸿喃喃问道,“我们姜国为何会如此,因为国运如此,国运如此,必有天人降祸。抓不到妖精,我们能找到天人吗?”

他蓦然抬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光芒,语气也兴奋起来,“护国神,不是已经来了吗?孔雀在时,也曾说过,祸福天定,他不能随意降下,那如今给我们姜国降祸的是谁?”

他已经疯了,周围神官们也纷纷露出惊惧之色,皱着眉担忧地望着他。

相里飞卢低声说:“师父——”

“我曾见那本书里写过,《暗神农》里写过。”相里鸿沉下语气,用一种充满希望的眼神看着他,“我见过!那里边说,每一场雨都有来由,每一次祸事都有人执行天命,杀了妖,这雨能停么?不能!”

“那是禁书,师父,越过因果的禁书,胡编乱造者多。”相里飞卢回答道。

“你不相信?但明明凤毛麟角药,也是那本书里写的,有用的!”相里鸿压低声音,视线又开始转冷,“还是说,此事与护国神有关联?”

相里鸿忽而察觉到了什么,他语速越来越快,“是啊,凤凰属火,与水德相克,他是神,会不会,你会不会因为跟他欢好故而有所松——”

“相里大人。”

相里飞卢冷声打断,这是他回来后第一次,使用如此上下级界限分明的称呼。

他暗绿苍翠的眼眸里一片沉静,声音却渐渐有了压迫感,亦充满威严,“您回房休息吧,我会安排镇上人陆续离开。”

“我与护国神并非那种关系,凤毛麟角药亦是护国神给我们的,师父,容仪和这件事无关……您钻牛角尖了。”

*

他总记得容仪第一次来姜国找他,他忌惮着他对姜国下手时,容仪给他的回复。

那时容仪想了想,只告诉他:“我没有接到相关的任务。”

那时他不信他。

然而这大半个月相处,他却开始隐隐觉得,这凤凰或许不会骗人。

因为明行,明行的一生中无需谎言。

阁楼清空了,越来越多的人过来求他,一个伛偻妇人生气地用拐杖戳着地面:“我生在青月镇,嫁在青月镇,以后也要死在青月镇!青月镇人,哪个姑娘不会用剑,哪个婆子不会打铁,我不走!青月镇人,没有一个会当逃兵!妖怪要吃人,它来吃我就是,我一个老婆子的心有什么好吃的,它赶来,我提着我老爷子的剑等它来!”

“大师,大师,他们都不肯走。”神官行色匆匆,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发旧的木板檐廊被踩得咯吱咯吱响。

“叫最近的王侯调用府兵,护众人出城。”

相里飞卢脚步亦是不停,径直楼阁上走去,将外边的喧闹声都远远地抛在脑后。

他来到他与容仪的房门前,听见里面一片寂静,伸手推开。

门发出嘎啦一声轻响,一片纸片飘落了下来,明珠光华的一张纸,上面依稀带着一些墨痕。

他抬头看见了床帐后面有一团团起来的人影,放轻动作迈入房中,将门关上,再低头将那张纸捡了起来。

上面是一副简笔画,画得乱七八糟,一只鸟,蹲在一条横线上,那就是容仪120坐在房门前等他。画一个圆在旁边,那意思就是果子在身边他也不爱吃,一定要他亲手喂。

那张传到相里飞卢面前的纸条,到现在已经在他袖子里呆了一天一夜。

他将这画得乱七八糟的东西收了起来。桌上还散落着几块果皮,还有一些脆柿的残骸——容仪依然不会剥皮,剥得乱七八糟,大概随便混着吃了几口。

这凤凰大概是真的不会自己喂自己,水碗打翻了在地上,果皮跟着压烂在桌角。

也不知道吃饱没有。

相里飞卢看了看,往里走去。

床帐撩开,床褥柔软,少年人抱着一本书睡得很熟。

容仪有个习惯,睡觉时如果是原身,那么一定要左螺旋盘起来,如果是人身,那么怀里必然要抱着什么东西。

相里飞卢也知道这些书,他也曾见闺阁小姐们爱看。容仪买的——或者说,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这些书,他垂下眼细看。

《瑶台神女泪,为君落凡尘》

《周生夜会画中仙》这个还是全本未删减,带插图。

他微微低身,手指探出,捏住那几本书,将它慢慢地从容仪手里抽出来,神情没什么变动,耳根却慢慢爬上几分微红,有些滚烫。

他的视线停在容仪的手上。

那双洁白细嫩的手指上,出现了青紫的淤伤,十分突兀,乌黑的一大片,看起来十分骇人。

也不知道从哪里弄的。

明行也会受伤?

相里飞卢想起白天里相里鸿的那些话,神情变了变,俊秀的眉头微皱:“容仪。”

他叫他,容仪还睡着没醒。

他又低头凑近了,轻轻叫他:“容仪。”

他总是不醒,相里飞卢改换了称呼,声音微微压低。

“……凤凰。”

“嗯?”

容仪翻了个身,勉强睁开眼,眼里带着无边困意。

他起初是没睡醒,但看见相里飞卢的一刹那,抖擞精神揉了揉眼,“你回来喂我啦。”

声音高高兴兴的,软和沙哑。

“你手上的伤,哪里来的?你最近有没有不小心闯入什么阵法中?”相里飞卢神情很严肃。

相里鸿法力远在他之下,做不出伤神的法阵,但他对那本禁书格外熟悉,或许逆了因果做出来什么东西,他不知道。

“你说这个吗?”

容仪困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随后不感兴趣地扔了被子,扑过来贴住他的手,一边欢欢喜喜地蹭,一边嘀嘀咕咕地答道,

“军荼利大明王罚我的,用锤子敲了我几下,说让我骨头也疼疼……可是他没告诉我会疼好多天。”

少年人脸颊柔软,还带着被窝里的热气。

仿佛外边的一切都与这一方床帐内的天地隔绝开来,只剩一场温柔大梦。

这一刹那,相里飞卢苍翠安和的眼底深处,出现了一丝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