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上卷终(下)(第3/4页)

珠玑被他这句话点醒,愣了好久,才放声大笑起来:“对,对!哈哈哈哈我怎么忘了,哈哈哈哈我差点忘了这最重要的一件事!”

她神情几欲癫狂。

“你一个异世之魂被引过来,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将你和楚国皇帝绑定,你不得离开他半步,他死你也得死。真没想到这位楚帝居然就是尊上,不过殊途同归,尊上成神的一刻,和人间羁绊尽断,肉体重塑,楚帝某种意义上也是死了。你自然逃不开魂飞魄散的命运。”

珠玑勾唇:“哦,还有一个办法。”她像是毒蛇,慢慢蛊惑他:“你去阻止他!你让他自毁魂魄,放弃力量,不要成神。”

“你去啊,夏青。”

夏青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他恢复记忆的一刻,所有修为也尽数归于体内,山海的呼啸,草木的低颤都响在耳侧。

他听见了陵光城各种哭嚎大叫。地震、海啸、天地崩析。

浩浩荡荡的劫数降临,家家户户蜷缩在黑暗里,孩子被大人捂住眼,泪流满面念着“别怕”。

他还听到了城墙之下万人呜咽。

听到少女从墙头坠落。

墙上墙下,各自百年后的归途。

贪婪和野心滋生出无边罪恶。

……可是,仇恨不该由无辜的后人继承啊。

以杀止杀,恩怨轮回不止,根本没有终时。

“我快要魂飞魄散了。”

夏青垂眸,看着自己的手。

腕上的舍利佛珠滚烫得仿佛要在皮肤上烙下印子。

他皮肤白到不真实,像一个虚影。

珠玑恨蓬莱的每一个人,看他落到这个局面,自然是得意洋洋:“夏青,你都不挣扎一下吗。要知道魂飞魄散,就是彻底离于五行。到时候,连神都无法将你复生。”

夏青看着自己的掌心,清寒剑意漫过掌纹,问她。

“你觉得我怕死吗?”

珠玑噎住。

夏青忽然笑起来,笑意很浅,说:“珠玑,你知道我昏迷的两天,梦到了什么吗?”

他轻声说:“我梦到了我师父。”

“他说太上忘情的第三式需要我自己参悟,因为那是我自己的业孽。我曾以为太上忘情,动了情就是有了牵挂,万劫不复。从此道心破碎,百年修为毁于一旦。”

夏青顿了顿,兀自一笑:“现在看来,是我误会了无牵无挂的意思。”

什么叫牵挂,是心中放不下的挂念。

无牵无挂,求的是一个大自在,求的是一个心境通明,求的是他冷静地面对自己,不逃避不闪躲,不盲目大悲,也不盲目大喜。

太上忘情第三式。

他见过了天地,见过了众生,唯独一直见不明白自己。

见不明白自己的爱恨痴怨,见不明自己的红尘羁绊,见不明白,他爱他,从来都不是劫难。无需恐惧,也无需害怕。

阿难剑在掌心慢慢化为实质,剑身雪亮,古木漆黑,它生于太初鸿蒙,与神同源,自然能轻而易举破开这道屏障。更何况,楼观雪本来就不忍心伤他,察觉到他想离开,所有神光主动散开。

楼观雪站在废墟中央,衣袍上血光森然,黑色的枷锁如长蛇把整座浮屠塔笼罩,属于神的恨逾越百年、越发疯狂。血红的记忆浮现在他身边,重重叠叠,像是浓雾又像是藤蔓,将他钉在原地。

“夏青……”宋归尘看他走出神光,愣怔出声。

夏青将那缥碧色的发带握在手里,另一手拿着剑,往前走。墨发扬散空中,血红的嫁衣掠过一地的废墟横尸,天地扭曲,乌云雷电青紫压抑,他像是浑浊天地间唯一鲜明的色彩。

夏青听到声音,才回头看了宋归尘一眼,浅褐色的眼眸无悲无喜。

今生前世,回溯的海水和离开陵光城的那晚奔涌的护城河相照应。桥上桥下,恩怨成荒。

夏青突然笑了一下。

珠玑一下子警惕起来:“你要干什么?”

夏青静了片刻,而后又清醒起来,他喃喃说:“我要干什么……”

他要干什么……

他既然注定要魂飞魄散,不如带着这纠缠不清的世人因果一起散吧。

竹林簌簌,惊起青鸟飞向天空,摘星楼挂在檐角的铃铛响个不停。

夏青握紧剑,不再看宋归尘,往废墟中心走。

属于神的恨横在空中,黑气肆虐,变成阻碍他前行的重重障碍。

夏青拿起阿难剑,垂眸,劈开所有阻拦。

这一刻,仿佛回到了神宫崩塌的那一夜。

同样的尖叫、奔逃、万事万物分析崩离。

同样的废墟、大阵、隔着腥风血雨,他向他走去。

楼观雪眼眸深黑,冷漠到极致,就像未蒙尘的珠玉。

他站在仇恨的尽头,静静看着他。

心里漫不经心地想,夏青是来劝他的吗。劝他别杀宋归尘,劝他放过无辜的人。应该是的,他的爱人骨子里善良赤诚,根本见不得杀戮。

楼观雪缓缓勾起唇角,眼神有种杀戮散尽的温柔缱绻,心里却划过冷漠的声音。

——可是,不行啊。

他或许会在万物毁灭后,花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哄夏青。

“为什么不听话呢。”

楼观雪伸出手,似乎想轻触夏青的脸,只是手指碰上少年肌肤的一刻,身体僵冷,骤然抬头,瞳孔深处涌现出一丝血红来。

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神情,神宫之内被算计、被抽魂拆骨,都不曾有过。

夏青知道自己要消失了。

他对生死从来无感,却没想到有了爱人后,现在竟涌起一丝遗憾和难过来。

夏青心想,原来我也会怕死。

只是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无解。

从他被带到这个世界走进命轮开始,就注定有这么一天。

破开黑障其实需要花很大力气,每一剑出手都让他精疲力尽。

他太累了,累到现在,看着楼观雪,什么恩怨什么责任都没有去想,他只是伸出手,一如寝殿那一晚,抚摸上了他眼上那一颗很浅的痣。

夏青唇角扬起,少年姿容绝艳,眉宇间的脆弱锋冷这一刻都变成烂漫春光,他轻声说:“你看,我没有骗你。”

楼观雪死死握住他的手腕,几乎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夏青语气认真道:“楼观雪,你活了下去,活成了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

混乱纷扰的人间似乎一下子烟消云散,空气中的血腥似乎也被惊蛰夜微凉的风取代。

那一晚萤火虫飞上开满白色小花的墙。

虫子窸窸窣窣爬出洞,青草黄土下生机勃勃。

断壁颓垣里黑障和血雾交缠,夏青的眼眸清澈如初,和那个坐在墙上稚嫩安慰他的男孩重叠。

他想了想,笑着说:“你看,你一直是为自己活着的。你的恨是自己的,你的爱也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