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阴阳(下)(第2/4页)

这下,可给很多人都吃了定心丸。原本以为,张潜病好之后,一定会大肆展开报复的地方“乡贤”们,发现原来法力高强的张少监,居然连当初投靠了佛门的渭南县令方拱,都轻轻放过,顿时就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一个个,打着回报乡梓的名义,争先恐后向义学捐钱捐物,短短半月内,竟然让善款高达七百余吊,而成贤书院的学田,也从原来的两千亩迅速膨胀到了三千二百余亩。

对于“乡贤”们的善意,张潜一概照单全收,然后直接交给了张若虚去处理。对于“乡贤”们当初为何要站在和尚那边对付自己,张潜其实也心知肚明。

首先,他张潜既不是出身于名门望族,又没有一个朝堂上位高权重的“恩师”撑腰,能爬上军器监少监的位置,在很多人眼里纯属于“幸进”。他的地位非常不稳固,说不定哪天就得被一撸到底,得罪了也就得罪了,没什么好怕。

其次,佛门既有公主做信徒,又有皇后的族人撑腰,实力比他区区一个军器监少监,强大了何止百倍?他张潜与佛门冲突,半点儿胜利的希望都没有,如此,“乡贤”们该选择支持谁,还用仔细考虑?

再次,就是他张潜这几个月来,修桥铺路,架风车机井排涝,动作实在太张扬,并且还开了给佃户发工钱的先例。虽然他花的是自己的钱,败的是自己的家,却坏了地方上的“规矩”!

“乡贤”们如果跟着他学,损失肯定不是一个小数目。不跟着他学的话,难免会被人讥笑“小气”。而一旦“穷棒子”们,都被张潜把胃口养“刁”了,让“乡贤”们以后上哪找白干活的劳力去?!

既然明白了“乡贤”们先前敌视自己的原因,当对方纷纷表示出服软的态度,张潜便干脆见好就收。他知道自己现在几斤几两,绝对没本钱与大唐的整个乡绅阶层为敌。而他想做出的改变,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故而,这种时候,韬光养晦,几乎是他唯一的选择。

如果有可能,张潜甚至还想,与一些“乡贤”们化敌为友,将后者拉入自己名下的商号做小股东。这样,当“乡贤”们在新式作坊里赚到了钱,自然对新兴产业就不会那么抵触。而他给佃户们发薪水的做法,也会更快地被“乡贤”们理解和接纳。

只可惜,这个想法刚一冒头,就被郭怒和任琮两个,直接掐死在了萌芽状态。

“师兄你收了他们给义学的捐助,就等于接受了他们的投降,他们只会感谢你的宽宏大量,这会儿心里绝对不敢有任何不满!”对当地人的心态,郭怒可是比张潜这个做师兄的清楚太多,摇了摇头,冷笑着劝告,“而这当口,如果师兄你再给他们任何好处,都会让他们心里觉得不安,甚至觉得师兄你不打算罢手,早晚还会再报复他们!”

“是啊,师兄,你现在是秘书监少监,虽然没办法一句话让他们倾家荡产,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却是轻而易举。”任琮虽然心地仁厚,却也不愿意让无关的人占便宜。笑了笑,也在旁边低声帮腔,“眼下,只有他们巴结你的份,绝对没有师兄你平白再给他们好处的份。否则,他们非但不会念你的情,反而会觉得师兄你迂腐可欺。下次佛门缓过元气来,再找你麻烦,他们还会站佛门那边!”

“小人畏威而不怀德。当初师兄你没招惹他们。他们却又是给和尚提供地盘儿,又向和尚捐献木料,还组织人手到咱们家门口放生,一个个,绝对是小人中的小人。如果师兄你不让他遭受点儿损失,他们绝对不会汲取教训。”

“咱们六神商行的股份,别人上门相求,都未必能买得到。他们对不起师兄,你却给了他们购买资格,岂不是在鼓励别人跟师兄你作对?”

“师兄你对佃户们好一点也就罢了,佃户穷,师兄扶危济困,乃是侠义之举。那些人,个个富得流油,师兄你同情他们作甚?!”

“师兄,有那功夫,你还不如多想几个赚钱的点子。眼看着冬天要过去了,我们两家的水炉子和火炉都要卖不动了。而泥炭的生意,又不可能只准许我们两家做。师兄你点石成金,我阿爷和二师兄的父亲都等着你的新点子呢!”

……

“如此,也罢!”张潜说不过两位师弟,只好选择了从善如流。

事实上,他自己都没发现,潜意识里,他拉拢那些“乡贤”的愿望,并不十分强烈。比起一个真正的八世纪人,他有时的确显得过分善良和迂阔。但是,他的善良和迂阔,大多时候都是针对那些真正的弱者。面对这个社会的强者,甚至庞大的佛门势力,他的表现往往跟面对弱者之时判若两人!

这些,其实都与他小时候的成长环境有关。如果没有刘姨的保护和言传身教,以他的成长经历,性格非常容易变得狭隘且偏激,也非常容易将心中对社会的不满,发泄在无辜者和比自己更弱小的人身上。然而,刘姨却用自己的生命,照亮了他另外几个孤儿的心脏。让他们在看到了人生的黑暗之后,却始终守住了心中的光明。

不向强者献媚,不向弱者龇牙。看得见黑暗,守得住光明。这是刘姨馈赠给他们的宝藏。

他收好了,并且为此受益终身。

所以,在准备开办一所小学之时,他才对张若虚提出来:除了启蒙之外,若是能够让读过书的孩子,将来能对苍生增加一点儿悲悯之心,对同类生出几分共情之义,自己一定会喜出望外。

读书能够让人免于愚昧,却不能让人变得更善良,更不能教会人对同类心怀悲悯。但老师的言传身教可以。

一个褊狭,市侩,贪财且媚上的老师,也许能培养出省级高考第一名,却很难培养出一个善良,正直,诚实,守信的学生,这是张潜在另一个时空亲眼所见。

所以,在选择小学的校长之时,他心中的第一人选,就是张若虚。

哪怕现在小学变成了书院,还挂上了皇帝亲手书写的匾额,张若虚仍然是他心中最佳山长人选。

原因很简单,张若虚也许不会做官,也许放任不羁,也许缺乏深谋远虑。但是,张若虚的身上和平素的行为之中,他却看不到半点儿恶毒!

对于这个选择,只有一个人,表示了不满。那就是,齐墨掌门骆怀祖。

“你准备广收门徒,传播你们秦墨绝学?”就在张潜送走了县令方拱的当晚,骆怀祖就又像只鬼魂一般瓢进了他的卧房,背靠着一面墙壁低声询问。

对这位新任二账房的行为,紫鹃已经见怪不怪。熟练地说了一声“我去烧茶”,就匆匆忙忙离开了外屋。而张潜,则放下刚刚抄在手里的青铜管子,笑着摇头,“怎么可能,我们秦墨的绝学,从不轻易传授于人。书院就是一所蒙学,只是不收束脩而已。你不要想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