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银面具

“我扛着黑剑, 出门想刺杀赵灵,转了半天,没找着地方。”界圭的语气很平淡, “开战听见有人击鼓, 猜想多半是你,便过来找你叙叙旧, 没想到, 正好撞上了。”

“你该执行你的任务才是, ”姜恒得了便宜卖乖地说,“人没刺,先来偷懒, 像什么样子?”

界圭说:“落雁城破, 宗庙被毁,七鼎遭夺, 连你爹的神主牌都得被烧掉, 还报什么仇?杀来杀去,用全天下人的性命,也换不回一个人活着。”

“那倒是的。”姜恒努力微笑道, “没想到在你心里, 我还抵得上全天下人的性命,当真受宠若惊。”

他知道界圭本该听命前去刺杀太子灵,竟是放着敌方统帅不管, 反而来找自己, 在国破家亡之时, 放弃了扭转战局的唯一机会, 此举与叛国无异。

“那叫‘修辞’, ”界圭说, “夸张而已,懂不懂?”

姜恒哭笑不得,界圭随口道:“罢了,怪难为情的,反而是你哥……待他好点罢。你哥才是要发疯屠尽天下人的那个,你若没醒过来……郑国有多少万人来着?”

“一千四百多万罢。”姜恒随口道。

“千余万人,可得都要为你殉葬了。”界圭道。

“被刺杀又不是我想的。”姜恒在心里叹了口气,问,“太子呢?雍王呢?太后呢?其他人怎么样了?”

“太子原本被送走,”界圭说,“那小子根本没打算走,刚出城就杀回来了,守住了宗庙,可惜掉了只耳朵,不知道冻掉的还是被削的,天寒地冻,找半天没找着。”

姜恒听界圭这么轻描淡写,便能想象到当时一定非常惨烈。

“四位王子,至少人都安全无恙,除却雍王子被你吓掉了半条小命外,”界圭漫不经心道,“风戎王子、林胡王子、氐王子也都活着。林胡人折损最为惨烈,他们都来看过你,被挡驾了。”

“雍王呢?”姜恒问。

“雍王受了点伤,”界圭说,“在养病。太后中了三箭,不重,就是年纪大了,得好好休养。喏,你问她们,你回来后,我也没去过桃花殿,都在这儿守着。她叫安溪,她叫依水,最小的那个叫明纹。都是太后的人,不用避嫌。”

三名越女在界圭与姜恒交谈时,始终没有插话,这时候姜恒望去,那最小的女孩带着灵气,笑道:“太后的伤不碍事,你别担心。”

姜恒便放下了心,想到太子泷受的伤,说道:“待好些了,得去看看他。”

界圭熬好药,倒出来放凉,说:“你那叫宋邹的部下,放了把火,把玉璧关整个烧了,也是人才。”

姜恒:“……”

姜恒心道宋邹也够狠的,趁着连日干燥无雨雪,实现了他们当初的火攻计划,趁机传令让武英公主破关。

“夺回来了?”姜恒又问。

“夺回来了。”界圭答道,“两边山上还在烧,太子灵与李霄会合,曾宇整军追击,夺回了承州城,把他们赶回了潼关以南。你最关心的想来也是军报罢。”

“啊……太好了,”姜恒道,“谢天谢地。”

与他当初预料的一样,只要落雁之危得解,雍国一旦发起反攻,太子灵便无力再在雍国境内长期作战。这场战争从一开始便是双方倾举国之力的一场豪赌,他们赌赢了,太子灵赌输了,唯此而已。

“外头还下雪么?”姜恒问。

“下,”界圭说,“这三天里都在下雪,没停过。”

“郑军至少要被冻死上万人了。”姜恒叹道。

顺天之势,犹得神助,太子灵一路从东兰山海畔登岸,上苍对其施予厚爱,及至落雁城墙坍塌的那一刻,看似得天独厚,胜券在握。

却在最终被姜恒与耿曙落子翻盘,狼狈逃窜之时,运气登时彻底逆转,上苍收回了所有的恩赐,反而连最后的一点希望,也要从太子灵手中夺走。

“先喝点米汤,再吃药。”界圭注视姜恒,姜恒从他的眼里看见不同于耿曙的神色,较之耿曙的自责、痛苦与难分难舍。

界圭眼中流露出的,则是责备感。

那种眼神,姜恒也在汁琮眼里看到过,有时他去殿上议事,见汁琮望向亲儿子时,眼里便现出与现在界圭流露出来的、一模一样的责备神色。

仿佛心里在说:你就是个爱胡闹的小孩儿。

“把药送一半去,给太子喝,能镇痛。”姜恒发现耿曙已出去有些时候了,怎么还没回来?

“担心你自己罢。”界圭看出姜恒的心思,说,“快喝药,喝了睡下。”

姜恒醒时仍十分虚弱,解开里衣,界圭为他将郎煌送来的药敷上,那草药十分清凉,乃是氐人祖传的灵药。

姜恒换过药,喝下大半碗米汤,又喝了镇痛的药汤,昏昏欲睡,说道:“我躺会儿……我哥回来了再叫我。”说着倒头下去,一觉不知时日,又睡着了。

花园中,石山覆了一层雪,结冰的湖面下,游鱼来来去去,水草被冻在冰里。

“我得走了。”郎煌在长廊下停下脚步,朝耿曙说道。

耿曙疲惫不堪,神志已有些不太清醒,竭力摇头,到廊下去取了一捧雪,覆在脸上,使劲擦了下。

“说。”耿曙很清楚,郎煌不是特地要朝他告别的。

郎煌抱着他的剑,望向花园内飘洒的细雪,这场雪从太子灵攻入落雁城后便绵绵密密地下着,足足下了三天,犹如祭奠在北方大地战死、却永远不得回归故土的幽魂。

郎煌久久没有作声。

“去哪儿?”耿曙又道。

“还没想好。”郎煌说,“汁琮一定会秋后算账,必须在他病愈前离开落雁。”

耿曙:“他不会,我答应过你们,会给林胡人新的家园。”

郎煌答道:“我听说了,太子明岁就会推动变法,但事有万一,我还是信不过你们雍人。”

耿曙:“所以呢?临走前,想讨回血仇?”

“打不过你,”郎煌随口道,“暂且只能搁着。等你老到拿不动剑的时候,我会让年轻的林胡人来杀你,就像你打败李宏一般。”

耿曙与郎煌屹立于风雪回廊中,耿曙眼里仍带着血丝,一副倔强面容。

“奉陪到底。”耿曙淡淡道。

“风羽呢?”郎煌忽然道,“死了?”

耿曙轻轻地吹了声口哨,海东青拍打翅膀,扑棱棱飞来,停在他的手臂上。

它的翅膀处裹着绷带,先前飞越玉璧关时,中了一枚鹰箭,但汁绫治好了它,它顽强地挺过来了,并为落雁带来了大雍重夺玉璧关,走向新生的捷报。

郎煌反手,用手背轻轻碰了下风羽,风羽没有躲闪。

“它还记得你。”耿曙知道海东青是林胡人在很久以前,进献给雍王室的。

“它这辈子只要见过一个人,”郎煌淡淡道,“永远都会记得,不仅记得他,还知道他的儿女,甚至子孙后代,如果它能活得足够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