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腹部的中心疼得厉害。尤金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将双手按在胃部,无声地蜷了起来。

迷迷糊糊又要睡过去的时候,有人坐在了他的身边,用手指徐徐地梳理着他的头发。

“……起床吧。不然早餐要冷了。”

带着笑意的声音这么对他说。尤金于是睁开眼睛,缓慢地眨了眨。

早餐桌前,尤金低头看了看自己餐盘里的食物。蛋饼,英式松饼,培根,烘豆。仿佛教科书一般典型而毫无难度的菜单。

“什么时候学的?”

“趁你不注意的时候。”

坐在他面前的人微笑着,侧过头看向了窗外,苍白而修长的手将咖啡杯举在唇边。白色的窗帘飘飞起来,穿过客厅的风卷起对方的长发,遮挡住了对方的剩余的面目表情。

尤金没有再说话。被切割成小块的食物被送入嘴中,出乎意料的没有什么温度,也没什么味道。

……大概还是学艺不精吧。

明明是这么想着,餐盘却在不经意间变得干干净净。尤金将自己的手放在上腹,感受着那里依旧残留着的疼痛。缓过神来的时候,原本坐在面前的人已经悄声无息地消失了。

他急忙转头寻找,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阳台上,只留给他一个倚着栏杆的背影。或许是因为雾气弥漫得厉害,除了白茫茫的一片,他并无法看见窗外更多的景色。

“肖。”

他走到对方的身后。

对方转过身来。他看得到扬起的嘴角,对方的面目却像是被炫光模糊了,怎么都看不清楚。

他对着对方伸出手。

“回来吧。”

他困惑于自己声音中的颤抖。

“……回到屋子里来。”

对方仅仅是在微笑。

不应该在此时听到的仪器啸叫隐隐地在耳边响起来。尤金没有收回自己的手。

“跟我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

尤金试图笑着这么说,却觉得伸手的动作越来越难以维系。啸叫声越来越明显,他的眼前出现一道一道迅速划过的白光。

“我哪里都不去。所以你也跟我一起留在这里。”

他面前的人依旧不说话。

眼泪忽然从眼眶里满溢出来,落往了不存在的角落。

“留在我……”

——胸膛大幅度地震起,尤金往自己的氧气面罩上用力地咳出了一口血。医院走廊上的白色照明在头顶迅速地一一闪过,他的浑身上下仿佛被细细密密地碾过,疼得他想要失去意识。每一口呼吸都向他的喉管返送回风箱一般的震颤,听上去像是濒死的哀鸣。仿佛隔着一个罩子,有人在大喊着,他还有知觉,他还有体征。他想看看发话人的身影,却发现所有人的人影都仿佛被遮罩一般模糊不清。

好疼啊。

他支离破碎地想着。

已经不想再这么疼下去了。

不要碰我的身体了。

让我休息一下吧。

我想要回家。

我想要……

回到他……

尤金缓缓地闭上眼睛。

……

“活下去,尤金。”

在无尽的黑暗里,他最熟悉的声音自远处而来,断续而微弱地向他重复着。

“等着我。”

“等着我回来。”

他站在无法视物的角落里,攥紧了无法被他触碰的句子,抵抗着将他向下吞噬的漩涡。

……

嘶啦。

一阵模糊的电流声从耳边流经,几个年轻的女声在相隔很远地交谈。脚步声。金属轮子划过地面的声音。

尤金抬起了沉重的,几乎粘连在一起的眼皮。干涩的眼球转了转,看向了单调乏味的白色天花板。他花了数秒才意识到自己正处在医院,而唤醒他的噪音来自左边的头后侧,像是联向护士站的通话器被人误触了。

“帕尔默。”

在床角边,有人叫了他的名字。他没能马上把这个声音和哪张脸孔联系在一起。许久没有思考的头脑像是搅合着浆糊,他努力地让这个器官重新恢复工作。好在来人体贴地走上前来,帮他按下了将病床的上半立起的按钮。

在看清楚对方的脸孔时,尤金的表情陷入了困惑。

“……老……师?”

火燎般的疼痛从喉咙处辐射出来,仿佛一并唤醒了全身上下的痛觉神经。帕特丽夏·诺尔斯善解人意地向他递来了一杯水,然后在他左手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真亏你能活下来。”他的老师轻轻地摇了摇头。“他们把你体内的血换了将近三遍。”

这句话提醒了尤金。他为什么还活着?

……残存在他脑海中的记忆苏醒过来。他眼中的最后一幕是载着“湮灭”飞远的救生舱,和在他肩头啃食血肉的,已经变作了怪物的诺尔斯。他明明没能在陷入昏迷前制止她,为什么他们现在会在这样的场景中对话?这又是什么荒唐的梦境吗?

像是从他此时的表情中看出了疑问,女将将未被接过的水杯直接放在了他的手心。

“我们能站在这里,也是多亏了你,帕尔默。”

她徐徐地解释道。

“你的能力,那时大概让我清醒了十秒钟吧。那十秒让我们都活下来了。”

尤金蹙起了眉。他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女将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小幅的,带着些疲惫的微笑:“……二十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和人说过我得到的能力,想必你也不知道。”

“虽然只能用一次,但是我可以把别人的能力据为己有。”

“我很抱歉没有征得你的同意。但是在你让我清醒的那十秒钟里,我擅自把你的能力拿了过来。”

女将的目光很平静。

“我希望你不会怪我,帕尔默。”

“我想你不会怪我。”

尤金缓慢地把水杯送到嘴边,表情依旧有些放空。

“……湮灭呢?”他最终问。“撒格朗呢?死了多少人?”

“它成功地送出去了,所以我们现在在停战期。因为你,没有更多的人死了。”

尤金用带着颤抖的手掌摩擦着玻璃水杯的底部,一下一下。

“……我睡了多久?”

“十七天。”

尤金露出一个像是听到笑话的表情,重复了一遍:“十七天。”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腕。捏着水杯的手抖个不停,他还以为是自己觉得冷,现在才明白,或许是他的肌肉在一动不动时萎缩了干净。

十七天。

他把这个词在脑海里又转动了一次,忽然猛地抬头看向了女将:“……肖呢?”

……玻璃水杯被打翻在他的被单上。

尤金试着对女将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来,无力的双手下意识地捏住了身侧的床单。从这个表情看来,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笑。

“肖呢?”他问。

女将看着他。

“他是,他是我的生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