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白衣人为尤金的右手臂做了包扎,然后将他解了绑。夏日的阳光从刑讯室外透进来,这是再好不过的天气,让刚刚发生的一切看起来仿佛不真实的噩梦。

尤金站起来走向室外。在他的眼前,伊戈尔所乘的飞行器拔地而起,不知道将驶往何方。

尤金低头看了看自己还残留着细微针孔的肘弯,一步步向外走了出去。随着身后的建筑越来越远,他迈出步伐的频率也越来越快,直至飞奔起来。再次停下脚步时,他平静的表情早已出现裂痕,此时牙关咬得死紧,侧脸凸出了一条平直的竖线。

太阳穴处的青筋跳得生疼,在出离的愤怒中,尤金从身后掏出了一直没有被伊戈尔搜走的终端。

“给我转接将军,给我现在就转接将军!!”他朝着自己的终端怒吼着。

瞬间接起通话的约书亚只迟疑了一秒,就忠实地将自己的终端了递了出去。这两人此时必定是在一起,尤金这才得以在数秒后便听到了熟悉的女声。

“帕尔默。”他的老师叫他的名字。

“将军,将军……”耳边是对方一如往常的声音,他的喉头却在突然间哽住了。尤金在自己的脸上胡乱地抹了一把,然后一五一十的,以最快的语速清楚地复述了伊戈尔向他说明的内情。

“阻止他们,将军,求求你……不能让他们这么下去……”他难以解释自己此时所体会到的绝望与无助——通过这一方无甚重量的终端,他正在为那些对未来一无所知的,以千万计数的民众乞求着:“我们只能靠你了,将军,做些什么……”

听筒那头是极其短暂的沉默,然后尤金听到女将的声音拉远了一些,然后对着身边的人低声说了一句:“……你都记下来了吗,罗斯柴尔德?”

约书亚毫无动摇地回应着:“是的,将军。”

尤金的头脑有一瞬的空白。没有想到事到如今,那个一无所知,仅仅身为亲卫的约书亚都要被卷入战火和遗产里来。女将身周一定是到了无人可用,又走投无路的境地。但是那又怎样呢?就算这样,她依旧没有放弃,她还在努力。

眼泪毫无预兆地从尤金的眼睛里滚落,他皱着眉,用压低了的声音,艰难地说出了自己最后的请求:“请你为了联盟的民众战斗到最后吧,将军。”

……这是他能够相信的,唯一的希望。

他的老师从军二十余载,是矿区和平民的骄傲,是高洁不屈的联盟之矛。然而她也是在巨峰之巅孤独死守的唯一一人,秉持着这那一点最微弱不过的正义之火,与盘根交错的腐败与官僚苦苦对抗挣扎。

伊戈尔放弃了她,因为她的所谓无能和弱小。然而不该是这样的,尤金想。这样的星火愈加渺小,你便更应化为饲身于星火的干柴,相信它,驰援它,让它在漫长的黑夜中划出耀眼的光亮,纵然在最后仅仅是燃尽成一道没有残余的烟灰。

因为它是好的。因为它是没有灯火的弱者,所能仰仗的最后一点光明。

“谢谢你,帕尔默。”诺尔斯的声音平静而醇厚,却掷地有声地在尤金地耳边响彻着。“我会尽我所能。”

载人舰离地的声音自终端那头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尤金旋即听到了巨舰“女武神”熟悉的引擎声。

……他的老师此时必定将要出征。

“帕尔默,我仅剩最后一个请求。”

“任何事。”

“如果联盟的民众需要你,你是否仍旧愿意为了他们战斗?”

诺尔斯与他一样,将重音从“联盟”之上移了开,而是加在了“民众”二字之上。

“……我愿意。”

这样的句子先于思考,已经脱口而出。

鲜血破开胸膛,逝者的身躯坠往地上。尤金的黑衣被浸润出了红色的底色,他隔着宽阔的,似乎没有尽头的星河,对着他曾经的上官,向他曾经宣誓要保卫的人与土地,再次献上了忠诚。

……

近一个小时后。

隔着十数米的距离,血人一般的尤金和肖对望着。生化人的手上尽是红色,却没有了刹那的尸体。

尤金正在赶往军港的路上,却没想到会在半路上便撞上肖。如果肖不在这里,这是否意味着祭典城的屠杀已经落下了帷幕?

——死了多少人?又或者说,活了多少人?

一种重重的无力感从脚底爬上来。他踉跄着朝肖走过去,之前的眼泪和血水混在一起,让他的脸成了一副涂花了的画。肖也一步步地向着他走来,是到了近前尤金才发现,肖的状态看上去并不正常。

生化人的脸上没有表情,嘴唇紧闭着,像是被谁掐着喉咙。

肖像是出了什么故障,想要开口,却又无法开口。

在尤金试图厘清肖的异状时,对方苍白的手在颤抖中抬了起来,缓慢地捧起了他的脸庞。柔软的长发遮罩在尤金的脸侧,是肖低头抵上了他的额头。此时的肖仿佛正忍受着剧痛,在不稳的呼吸声下,尤金听见了对方紧闭的嘴唇背后,牙列互相碾磨的声音。

在剧烈的颤抖中,生化人的嘴唇近乎艰难地靠近了尤金的唇边——肖来来回回地,近乎僵硬地轻吻着爱人的脸,眼睛却未曾阖上片刻。

近乎执拗地,他仔细地看着他的人类,就算这样的动作似乎在一点一滴的加深着他的痛楚,就算眼前的景象似乎在一片一片剥离他对于将来所有的想象。

“尤,金……”

在几个努力放缓的呼吸过后,仅有两个音节的名字从咬紧的牙关里挤了出来,声音却早已走了形。

“我杀了他……我会杀了他……”

这样的句子混合着哽咽,最终冲破了生化人喉间的防线。捧着尤金脸庞的手颤抖着移开了,慢慢地回到了肖的身侧,然后死死地捏成了拳。

——以两人身处的位置为圆心,无声无形的震波在瞬间蔓延出去,范围内被波及的电子设备尽数地出现了僵死的故障,在数秒之后才渐渐地复了原。然而此时面对面相望着两个人,却对这样的变化浑然不觉。

肖忍耐着身体里可怕的施暴欲,所压抑下来的冲动却正从内将他吞噬着。过去的记忆支离破碎地泛上来,被火光吞噬的城市几乎要和他现在所站之处重叠。在他险些让渡理智时,他却听到了尤金说:“出了什么事?”

……这是他多么熟悉的,多么温柔的声音啊。

生化人在尤金的面前颓然地跪了下来,仿佛崩塌的塑像。半晌,他的手伸出去,轻轻地,眷恋地,拉起了尤金的手。

在尤金诧异的眼神中,眼泪无声无息地自生化人的脸上迅速滑落,肖露出了一个无比僵硬,也无比令人心碎的笑容。

“那个守门人……我杀了他,好吗?尤金。我会杀了他。”肖喃喃道,痴迷地捧起了尤金的手,侧过头,放在唇边反复地吻着:“不是现在,我现在就在你身边。我哪也不去,我陪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