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达摩克里斯之剑。

——以发丝高悬在僭主座位之上的宝剑,象征着威胁叙拉古僭主的危险。将落未落的剑刃提醒着眼前的幸福安乐仅是短暂的假象,让统/治者永不安稳*。

尤金从趴伏的姿势起身,抓起了被胡乱扔到枕边的T恤再次套上,然后无言地用掌心抹了一把脸。再抬头的时候,他英俊标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金色的眼睛却泛着冷光,锐利至极。

肖看着他,眼里是对造物主真诚的赞叹——在几分钟前,这个人类还只是一个让他肆意盛放欲/情的容器,现在却完全成了一柄渴血的剑。这样的转变让他从死死扼在尤金颈上的一双手,重新变成了尤金足边的一条狗。

多奇怪啊。这个人在苦痛挣扎时让他喜欢,露出决心令人殒命的眼神时也叫他喜欢。

肖动作轻缓地坐起身,凑到尤金的颊边,虔诚地吻了吻。此时的他安静又柔顺,正静静等待着尤金接下来的打算。

“……陪我去西边走一趟吧。”

果不其然,尤金说出了这样的句子。城西是明天祭典的举办地,尤金大概是有想确认的东西。肖欣然点了点头,然后出于一种微薄的怜悯,自然地问了一句:“刹那要怎么办?”

尤金闭了闭眼睛:“他估计还要哭上一会儿。等我们回来了,我再去劝他。”

肖没再多问,只点了点头。

……

夏塔斯到底和谷仓星不同,纵使桑奇别墅的位置相当偏僻,也能雇佣到小型飞行器轻易出行。去往祭典会场的路程并不短,尤金待在飞行器狭窄的舱内,用手支着下巴,凝神望着窗外。

不论怎么想,这个会场的位置都太偏僻了一些。越驶离主城中心,眼前的夜色便越厚重几分。脚下的一片黑暗像是翻涌着恶潮的海水,零散的灯光则像是将要倾翻的渔船。这样的景色一直持续着,直到尤金眼前出现了一座突兀无比的光的孤岛。

一排排灯火通明的水泥盒子,以及手臂一般狰狞地伸向天空的脚手架。巨幅的数维电子投影堆叠在一起,变幻的彩色灯柱从中心向外探照而去。尤金和身边的生化人互相对望一眼,知道他们来到了目的地。

从飞行器上下来,迎面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乐声,鼻端是一种潮湿绵长的化学气味。矗立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座为了庆典而特意修建的小型城市,数十万受邀观礼的观众从各地赶来,成为那些水泥盒子里暂时的住民。他们在流光溢彩的夜色中交谈,大笑,痴人一般起舞。

这一切仿佛都在打消尤金的疑虑——这是一个祭典,一个祭典而已。

然而让尤金无法忽视的,是这个城市边界上树立起的一道又一道高墙。它们有着无害的透明表象,尤金却对它的本质知根知底。

这和角斗时用来隔离场地的障壁是同一种,能够随着设定者的意愿隔绝声音,屏蔽信号,难以击碎,难以逃离。只要一个轻易的指令,这透明的外墙便能变作浓黑,毫不犹豫地困死墙内的人。

尤金向肖递了个眼色,两人一起向着通往这座“内城”的关卡逐渐靠近。有一群撒格朗本地的年轻人正和管理出入的守卫理论着,看样子是没有抽取到邀请函,却依旧想要提前进场。

“这城里面还有这么大的地方呢!”拥有着漂亮机械花臂的女孩不服气地指向了城内:“就算没有免费的住宿,我们自己出钱住旅馆总可以吧?”

“很抱歉,城内没有旅馆,这也不符合我们的规定……”

被守卫冷漠地拒绝之后,这里的冲突眼看着就要升级。一种细微的违和感泛上来,尤金最后看了这群人一眼,将头转向了另一边。透过透明的外墙,他仔细地望向了通往祭典城市最中心的主干道。

他在数着他面前的行人。

一,二,三……四十六,四十七。

在短短的数十秒内,已经有四十七人自他眼前经过。而在这四十七人内,只有四人的身上可以看出身体改造的痕迹,却足有三分之二的青少年和老人。

撒格朗的身体改造率应该在百分之七十左右,平均人口年龄则在三十上下。就算他眼前所见的样本是个大大偏离实际分布的离群值,也足够让他警醒。

尤金眉间的褶皱愈发深刻了一些。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找到那个答案了,那个可以解释一切不合逻辑之处的答案

四散的斑点连成血线,一个可怕的猜想忽然自他的脑海中浮现。

他想起了服用所谓秘药的要求。

——面临濒死的绝症,但不曾接受过身体改造。

青少年和老人正是恶性基因病和退行性疾病的多发人群;他们虽然身患绝症,身体改造却对这群人无效。

“……观礼的名额不是抽选的。”

尤金喃喃道。

“被关在这城里的,都是服过药的人。”

尤金往后退了一步,喉结滚动了一下。彻骨的寒意让他如坠冰窟,在温热的夏夜里生生地打了个寒战。

——但是怎么可能?撒格朗政府怎么可能知道谁服过药?遗产样本明明是由联盟散播的。

——还有刹那……刹那……

那个孩子也是受邀的人之一。

……

“你们是说师父吃的那种药吗?”

青年的眼睛还肿得厉害,哑着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针对尤金的,柔软的怨怼。他一边抽吸着鼻子,一边低头低声说:“我也吃了。因为师父说很好用……”

像是有谁在尤金的膝弯后狠狠地抽了一棍,他将手撑到边桌上,称奇于自己竟然还能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你的药,是从谁手里拿到的?”

“我的?”刹那绞了绞自己的双手。“是政府的人发给我的啊。就一年多之前的事。”

撒格朗政府……

一重重嵌套,根本无法厘清的展开压折了尤金的脊梁。他的脑海里闪回了无数繁杂的可能,到最后却只能抬起头来,看向刹那明亮的棕色眼睛。

所有的阴谋抛开不论,站在他眼前的,是个只有二十岁的孩子。

天真,善良,瘦弱,聪明。喜欢撒娇,不合时宜,常常爱哭,却怎么都不能说是个不好的孩子。

——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吗?

——他知道当他能够如常人一般站在阳光下的那一刻,就是他的死期吗?

尤金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在无力之余,他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深深的愤怒。

等终于压抑住了胸口那近乎腐蚀的情感,他才放下了手。

“刹那。”

尤金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刹那惊诧地发现,尤金先生在瞬间哑了嗓子,金色的眼睛也泛了红。明明是能够面不改色拒绝他的男人,此时的表情却正目视可见地软弱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