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赞恩柯里尔今年二十二岁。他在两年前上了舰,现在的职位是战斗员兼军需官法夏的助手。他喜欢的东西是草莓和晴天,喜欢做的事情是在阳光房里舒舒服服地躺着。船上的人给他起的绰号是“小狗”,说他在开心的时候,屁股后面会有一根看不见的尾巴在摇。这个称呼大概有些贬低的意思,但是因为喜欢小狗,他其实并不讨厌。

在他刚刚来到裂流号的时候,有不少上了年纪的舰员会跑来他的面前,长吁短叹地看着他那张脸,然后再摇着头离开。如果他问起,他们会说他长得很像老船长的养子,一个沉默寡言但勇武有力的青年。

“可惜6号走得太早了一些,不然你们会像是一对孪生兄弟。”发话人总是会以类似的句子为发言作结,让他忍不住好奇那个人会是什么样子。面对他的疑问,导航员向他指了指老船长的房间。

……在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他不得不承认,那个人猛地一看,的确就像另一个自己。

只不过名为6号的人看向镜头里的眼神没有任何情绪,眉头微蹙着,整个人像是机器一般冷硬,看上去并不好接近。赞恩很难想象自己做出这样的表情,毕竟他认为生活中有许多值得庆幸的事情,想想就觉得开心。不让他微笑的话,他大概会觉得很难受。

在那张照片上,6号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年纪更小一点的少年。少年笑起来的样子有些腼腆,金色的眼睛微微眯起来了一些,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奇特瞳色。

他问别人那个少年是谁,然后又收获了许多的感慨——舰上有史以来年纪最小的正式战斗员,机械上的天才,高戈亲子一般的孩子,以及,6号的pair。

只可惜,尤金现在也不在了。对方叹了一口气,表情很是遗憾。

他也死了?赞恩抬起一只手,下意识地想要捂住嘴。

只是离开了船,还没有回来而已。

赞恩松了一口气。

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没有人知道。

——在那场对话发生的近两年之后,赞恩面对着跪坐在房间里的那个男人,忽然有种不可置信的感觉。

看着那双金色的眼睛,他想,这大概是照片上的那个少年。

只是他没想到,这个人的年龄原来要比他还大一些。

不怪其他人会说他的脑回路奇怪,因为在那个怪异的,剑拔弩张的场面里,他的注意完全放错了地方。

……

赞恩的面前,尤金在看清了对方的长相之后,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去——不是向前,而是向着侧旁。

他用力地抓住了肖前襟的衣服。

他没有注意收敛自己的力气,因此他的手指向肖胸口的正中抓了下去,指甲隔着一层轻薄的衣料,在对方的皮肤上划出了火烧火燎的痕迹。

然而尤金已经无法去顾及肖的感受。

当面前年轻的6号对他露出微笑,他只想要找些什么东西,把自己遮挡起来。

肖看着尤金目视可见的颤抖起来,攥着他前襟的手愈发地用力拉扯。在忽然之间,他明白了尤金想让他做什么。

之前的袭击者还在对着尤金说些什么,肖却没有任何心思再去介意。他甩开了一直攥着的手腕,转过身去,当真完成了他之前设想过的,将尤金藏在身后的动作。

只是在这个过程当中,尤金一直在看着门口的青年。

那双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畏惧,却一刻都未曾将目光的焦点从那个人身上移开。

——我的名字叫赞恩。

——很抱歉我的搭档做了这么粗鲁的事情。

——你们没事吧?

自我介绍后的青年一步步地靠近过来,用身体将他们和袭击者阻隔开。肖一直看着尤金的脸,看着尤金的眼神随着那个人的脚步,一步步地溃败。

这样的眼神里有某种东西,迫使他伸出了手,强行地将尤金的脸孔按向了自己的胸口。

“能请你们离开吗。”

他这么说着,抬头看向了身旁的两人,脸上是最礼貌不过的微笑。

明明是温和的请求,名为赞恩的青年却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在听话地点了点头之后,他扯走了仍在念念有词的搭档。

……

尤金在肖的怀里抖得很厉害。

……就在刚才,仿佛幻觉一般的场景里,6号站在他的正前,对着他微笑。

那个笑容毫无芥蒂,温暖,和善,本应让面对的人轻易地卸下防备。

尤金却只感受到了没顶的恐惧和绝望。

因为他还记得6号最后一次对他这样微笑时的场景。

——在七年前的那场意外里,他自爆炸中醒来,背后是残垣和碎片遍布的地面,胸口则是一片潮湿的暖意。

他的头痛得厉害,在黑暗里叫着6号的名字,对方却一直都没有回应。到最后,是籍着营救队远远打来的灯光,他才看清了6号的模样。

那张熟悉的,英俊的脸孔,此时明明就在他触手可及的正前方—6号的两手支在了他的头侧,正在以从上向下的姿势看着他。

尤金先是觉得有些困惑,不知道为什么6号并不说话。他试着活动了一下生疼的颈椎,然后在移动视线时赫然发现,6号正生生地为他扛着垮塌下的结构。

在6号用双手为他撑起的空间之上,数根钢筋自断柱中戳出,从6号的背后没入,再从前胸穿出。那几截洞穿了6号身体的钢筋几乎就要碰到他的心口,末端缓缓滴落的血液浸湿了他的胸膛。

脑中巨大的空白之中,尤金看着6号对他露出了一个他能想象出的,最温柔的微笑。

然后6号开了口。

掺杂着破碎内脏的粘稠血液从6号的嘴角漫溢出来,一点一滴地落在他的眉心,绕过鼻梁,再划下侧脸去。

尤金睁着眼睛,看着6号的嘴唇开合,叫了他的名字。

……

肖看着尤金。

这是他最熟悉,最常做的动作。

现在,他看着尤金从他的双臂里轻轻挣脱了开来。

尤金曲起的双腿向着地面蹬踹,双手向后撑着,用狼狈的姿势后退到了房间的角落里去。在这个过程中,尤金的头低着,强烈的颤抖也未曾停下来。他额前的头发垂了下来,挡住了眼睛,肖只能看着他抬起了不住颤抖的双手,放在眼前,然后缓慢地握成了拳。

然后尤金以怪异的角度慢慢地转着手腕,再重新伸出了手指。像是生了锈的机械一般,那双手一顿一顿地开始了动作。

像是手语的动作中,尤金颤抖着的手划出了一个四方形,向中间合拢了,抬起,放下,掌心朝上的右手翻过来,盖住了左手。

他一遍一遍地重复这个动作,直到动作越来越顺畅,越来越快。从肖的角度,他只能看着尤金的嘴唇麻木地开合,几个词语被他在喃喃中来回往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