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肖刚刚在客舱放下两人为数寥寥的行李,再一次回到主舱时,听到的就是尤金的这一句“朋友罢了”。

对于尤金这样定性他们的关系,肖竟然并不觉得意外。相反,这更像是迟迟没有落地的另一只靴子终于坠在了地上。

——被“朋友”这个词轻易盖过的,是那些像是已经隔了很远的,他们曾经是“恋人”的时间。

肖站在尤金的背后,没有说话。他不是很想让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存在,总觉得要是尤金知道自己听到了这句话,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真的要被定了性。

红发男人看到他的表情,笑容更大了一些,明显到足以让尤金注意到他的异状。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肖迅速地改变了策略,用低沉又温和的声音开了口。

“尤金,东西已经放好了。准备还顺利吗?”

尤金刚一转身看到的就是肖的微笑。他怔了一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没什么问题。”

“那就好,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请告诉我。”肖这么说完,借口要用舰上的能源充电,十分自然地离开了两人的身边。

看到肖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之前的对话,尤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迈尔斯望着肖走远了,露出了一个饶有趣味的微笑:“你确定你俩只是朋友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看他倒是很喜欢你的样子。”迈尔斯很确定地收回了视线。

“不可能的。”尤金笑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不可能的。”

“聊点别的什么吧。”

迈尔斯没再坚持,转而说起了这回采买途中的趣事。

……

肖挑了红松鼠号客舱一个没有人的角落坐了下来。他低下头,看着膝上自己过度苍白的双手。左手上那道被匕首贯穿的痕迹还在,是因为拟真的皮肉没有自愈的功能,而修复过后的肌理有种格外虚假的质感。

他用右手的拇指来回地揉搓着这道不合格的伤痕,然后闭上了眼睛。

……在昨晚过后,面对着对他收回了温柔的尤金,肖忽然发现自己对这个人那极其微薄的恨意都没有了。

他不敢有。

在他被尤金偏爱的时候,他才有任性和嫉妒的资格。真等到尤金把他降格到了朋友的地位,他发现自己根本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不满。

他怕自己真的会失去这个人。

——只要尤金在我的身边就足够了。

——只要他需要我,我的存在就是有意义的。

——我不需要别的东西。

——我只想要这个人。

在不知不觉之间产生的这样的意识,它的反面是肖的万丈深渊。

那就是尤金放弃他的瞬间,会成为他一无所有的瞬间。

引擎的轰鸣声渐渐地响了起来,客舱的金属墙壁也传来了震动。尤金开启了客舱的门,自门口准确地看向了肖的位置。

“马上就要起飞了,”黑发的男人这么说着,一手还撑在门边:“过来和我们一起坐下吧。”

“好。”

肖的笑容毫无破绽。

……

同一时间,迪特里希站在偌大的宅邸里,将面前餐桌上的器皿尽数扫到了地上。

刚刚备好午餐的仆佣压抑着惊叫,快速地四散开了。只有年纪略大一些的男女管家面色不变地留在了原地,微微地低了头,等待着他们的主人发泄好这一场怒意。

然而这次风暴似乎和往常并不一样。

迪特里希剧烈地喘息着,面容和表情充斥着可怕的恨意。他抄起了手边的银质烛台,将他视野里所见的所有东西全部砸了个稀烂。被砸碎的瓷盘碎片飞溅起来,在他的脸上划出一道浅却狭长的痕迹。血滴迅速地渗透出来,从脸侧滑下去,落在了他的前襟上。

这让他的动作顿了一顿。

他抬起手,在血迹的来处点了一点。看着指尖的那抹红色,迪特里希的表情似乎有些困惑。

然后在管家们略微睁大的双眼里,迪特里希低声地笑了起来。

一开始像是听到笑话之后难以忍耐的暗笑,声量却渐渐地越来越大,到最后变成了回荡在了餐厅之内的大笑。

笑到极致,迪特里希似乎难以支撑自己的身体来。身躯大幅度地仰合一下之后,他的双手向前撑在餐桌上,头低低地垂着,垂下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表情。

笑声渐渐地消弭了下去。

迪特里希吸了吸鼻子,像是之前笑出了眼泪。

他撑在餐桌上的左手之下开始渐渐泛出了红色,缓慢地在纯白色的桌布上晕染蔓延。那大概是因为他的掌心按在了瓷片的碎片上,被割得出了血。

然而这些许的痛楚依然没能拉回迪特里希的理智。相反,他将左手缓慢但用力地捏成了拳。

在须臾之间,鲜血迅速地从他的指缝中漫溢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了桌上。

迪特里希微微抬起了头,看向了在瞬间变得血红的左手。

像是看得入了神,他的表情慢慢变成了空白的一片。到了最后,他的嘴唇极小幅地颤抖了起来,随着一次眨眼,眼泪忽然大颗地滚落了下来。

他松开手,让那块红色的瓷片轻轻地落回了餐桌之上。

“你为什么总是要离开我呢?”

迪特里希微微仰起了头,低声地喃喃着。他的瞳孔没什么焦点,眼泪汇聚在他的下巴,再快速地坠落。

“每一次都是这样……”

“每一次都是……”

“我不值得你留下来吗……”

年轻贵族的自言自语带了些哽咽。半晌,他终于抬起双手,用满是鲜血的手掌,遮盖住了自己的脸孔。

“哥哥……”

偌大的宅邸里,迪特里希慢慢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

在迪特里希二十八年的生命里,他已经要快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承受了可能失去尤金的痛苦。

一切开始于他九岁的某一天。他坐在二楼的窗边,一边看着面前的庭院,一边等着他的哥哥放学回家。那时他的双脚还够不到地面,所以只能翘着脚,一下一下地打着拍子,分外耐心地消磨着时间。

然而他从下午等到天黑,他等到的不是那个他最喜欢的,总是宠溺着他的男孩,而是一众面色冷硬的治安官。

几天之后,他的父亲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告诉他,他的哥哥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是他人生里最黑暗的一段时间。他浑浑噩噩地长到了十六岁,觉得什么东西都令人生厌。

彼时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他也继承了阿尔宁家家主的身份,开始随意地挥霍着家里的钱财,变成了一个最可憎的纨绔。

那一年的角斗预选赛上,他和朋友混进了一众平民之中,在满是砂土的角斗场前排看着血肉飞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