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tude·Op.2(第2/3页)

……

“我亲爱的弗里德,你果然喜欢这种偏僻的角落……抱歉,让你等很久了吧?”

男子带着笑意,松松领口,解开外套扣子后坐下。

“尊贵的安东尼·沃德辛斯基先生日理万机,您肯来见我就足以令我惊讶到惶恐。久等?那倒不至于——毕竟我只让店主帮我换了六次新的热咖啡而已呢。”

青年并不和他对视,冷淡地回答着,面无表情地将面前这杯咖啡转半圈后,推给他。

安东尼哪能听不出词汇间的嘲讽呢?

他看着眼前这个中学时最好的玩伴,想着此行并不单纯的动机,不由地在心中苦笑。

“我怎么敢?你可是弗里德里克·肖邦(Fryderyk Chopin),华沙的良心,巴黎的宠儿,最好的钢琴家之一——今晚是我失礼了。亲爱的弗里德,请给我致歉的机会,这些咖啡请务必算在我头上。”

咖啡真苦。

尤其在看到肖邦那张丝毫不为所动的脸后,将杯子里的液体一饮而尽的安东尼感觉简直苦到胃痛。

曾经像天使一般纯净的蓝眼睛,此刻却教人倍感压力。

波兰钢琴家只字不提,但伯爵家的小儿子已经知道,对方一改昔日的喜好,不想和他虚与委蛇,只想听最终结果。

放下咖啡杯,却不知怎么开口的男子,顿时只觉得胃更痛了。

“噢,弗里德,如果你没有错过马利昂巴德的会面,我们相聚的好时光将会延长许多。你身体好些了吗?真是糟糕,你一到德累斯顿就受凉感冒……听妈妈说,你在巴黎的时候就身体不太好。去年年末的时候,我们听到流传的关于你疾病的闲话[2],都吓坏了……”

安东尼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微笑,拼命搜刮着词句维持话题,尽量保持轻快的话音。

“你是沙龙钢琴家,妈妈还担心你和那些女人走得太近……但我为你辩解过——‘嘿,妈妈,你要知道,那可是弗里德的工作!’不过,还是注意些为好——若有和你关系密切的女孩子,可会伤心的哦。”

“伤心?关系密切的女孩子?”肖邦冷淡地假笑道,“看来夫人还真是关心我。这是考察还是某种暗示呢?”

“弗里德,妈妈没有这个意思——”

“那就不要拐弯抹角。安东尼,你把答复直接告诉说出来就好。”

直接说出来?

是回应你婚约取消的决定,还是请求你让双方保存颜面装作无事发生?

看着面色苍白却分外执着的好友,安东尼发现,无论他说什么,都是在亲手毁掉他们的情谊。

“我是说……我的好友,我的亲人,你……真的一定要……兑现诺言吗?”

伯爵家的小儿子几乎不敢和那双蓝眼睛对视。

“……”

波兰钢琴家拽紧了藏在桌下的拳头。他将胸腔里的风暴死死压在喉咙以下,不发一语。

*

弗里德里克·肖邦会有婚姻的念头,源于去年在卡尔斯巴德[3]与母亲的一次散步。

时隔五年后能再一次紧紧拥抱双亲,那种幸福无法用言语形容。

母亲得知儿子至今还是单身,挪移他一顿后,含着泪的眼里满是怜爱和担忧。

钢琴家一个人在巴黎漂泊——尽管他说自己过得很好,但她离他太远了。做母亲的只希望儿子能缔结一段姻缘,有个人能不离不弃地陪着他、照顾他、爱着他。

他答应她,如果有合适的人,会愿意试试看。

欢聚后便是别离。

回巴黎的途中肖邦路过德累斯顿,在这他遇到了幼时私交甚笃的沃德辛斯基一家。就像记忆里的那样,和波兰至亲同胞们在一起,总能让他忘却忧愁。

适龄的玛利亚小姐一如孩提时代那般的纯洁可爱。她弹钢琴,肖邦便给她好好挑了台普雷耶尔[4]。等他回到巴黎,这位小姐在信件里提及“我们反复弹奏您的圆舞曲[5]”,自然又温暖。

钢琴家想到母亲的话,顿时觉得如果“对方”是波兰人的话,接受婚姻好像并不难。

还未等肖邦将这个问题思考透彻,一场可怕的重病让远方的父母吓坏了。他们勒令他去德累斯顿疗养,隐晦地透露着些许期待。

“看到让你感兴趣的人”——很巧,同样的地点,他见到了同样的一家子。

或许在巴黎的漂泊让心落单太久,或许是重病教人软弱,或许沃德辛斯基一家身上分到的善意、温暖和照顾,令他真有了成家的冲动。

等回过神来,肖邦已经向沃德辛斯卡伯爵夫人求取婚约,而对方也给了他肯定的回答。

“我愿意让‘沃德辛斯卡’成为你的妻子……但请你保密,直到我们签订婚约书的那天。”

多么可笑啊——

他曾丝毫不后悔这般冲动的求婚行动。

多么可笑啊——

听掷地有声的承诺摔在地上化成齑粉。

良久的沉默过后,肖邦看着越发心虚的安东尼,刚想说些什么,钢琴的和弦声便生生地闯了进来。

棕发的波兰人突然不想继续对话了。

像是吊人胃口般,肖邦在听到一个分解和弦接一个柱式和弦后,钢琴便不再发声。还未等他微皱眉头,音符瞬间就长了翅膀,从键盘上干脆利落地直达他的耳畔。

仅一个乐句就令他瞳孔微扩,他几乎怀疑坐在钢琴上的是那个远在巴黎的匈牙利人。

不,并不像——

匈牙利钢琴家更习惯用近乎本能的天赋,将这首曲子演奏成令人目眩的波澜壮阔。而这个人,却用一种趋近虔诚的态度,在对待曲中的音符。

偏转身子,移开遮蔽视线的障碍,肖邦看到女孩子发髻上晃动的蝴蝶结,在键盘上快速移动的右手,以及她模糊的侧脸。

演奏者在琴凳上自如地变换着身体的重心,轻易就用臂膀带动腕和掌。他听到她的手指在键盘上奏出分外迷人的流畅琶音,左手的八度低音带出乐曲的旋律,语气和乐句划分极其舒适。

但就是……

令他心间萦绕着一丝疑惑。

这种疑惑并非出于挑剔——肖邦暗自分析着。虽然在音乐上他确实很挑剔,但就这首曲子而言,他的评判绝对公正。

《12首练习曲·第一首C大调快板》,作为曲作者,三年前曾将这组作品题献给某个键盘魔王的棕发波兰人,无疑最有评价权[6]。

“写C大调练习曲的时候,我不过十八九岁吧……”

唇角微微上扬,肖邦想起创作这首曲子时,他正值血气方刚的年华。年轻时的心性,在曲中终究留下了痕迹。

前两小节,每四个十六分音符就会出现一次重音。依照肖邦的创作习惯,这在他的曲子里并不多见。

小小的标记是为了保持节奏上的铿锵有力,但肖邦在少女起伏的手腕上看到他原本埋下的暗示技巧——他发现她手的呼吸完美地契合着音乐跑动,手腕的移动带着手指的起落,简直到了赏心悦目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