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天色微亮,白昼在冬日里酝酿,逐渐有晨光透过窗楹,照亮御书房的一角。

如今正值年节休沐,三日后才是百官齐聚的大朝会,太子与四阿哥求见的时候,皇帝刚刚用完早膳,拿了一本奏折在手中,许久没有翻开,只撑在桌上闭目养神。

梁九功在旁伺候着,低眉顺眼、轻手轻脚的,大气不敢喘上一声。

万岁爷向来勤勉,自亲政以来,这样惫懒的场景,他几乎从未见过。唉,想来皇贵妃是真真戳了皇上的心了……

康熙阖着眼,心绪复杂,虽说慈宁宫与宁寿宫还未来人,可昨儿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老祖宗和皇额娘定然是知晓的。

他暗叹了一口气,同两位太后的说辞决不能马虎,此外,对刘钦那狗奴才的审讯还在进行。胤祚中毒的隐情,还有一切流言的源头,他另派出了侍卫探查,等证词呈上的那一日,若非冤枉,佟佳氏再也当不成她的皇贵妃了。

呵呵,皇贵妃。他竟被蒙蔽了多年,从未认清这位表妹,平日惯会装模作样,殊不知外表下藏着怎样的蛇蝎心肠。

即便与乌嫔起了龃龉,可胤祚何辜?

这样一个毒妇,她何德何能身居承乾宫主位?

不若与乌雅氏做伴去!

皇帝思绪纷回,面庞渐渐沉冷,缓缓地搁下奏折,佟佳氏不配为母,只是苦了胤禛而已。

胤禛对佟佳氏的濡慕做不得假,他哪会看不出来?

六七岁的孩子,渴望额娘的关怀,可偏偏生母视而不见,养母心存算计……

每每想到此处,滔天怒火席卷心头,些许愧疚、心疼的情绪随之弥漫,是他识人不清,识人不清啊。

日后,佟佳氏不在了,胤禛没了额娘,纵观后宫,又有谁能当一个好母亲?

这孩子已经够苦了!

记名一事,他得与老祖宗好好商议商议。

正想着,梁九功便通报说,太子爷与四阿哥来了。

没料想胤禛说了那样一番话,不愿更改玉牒,更不愿让二哥烦忧……

——这孩子太过懂事。

心疼、欣慰的同时,皇帝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什么叫不让二哥烦忧?小四从何处听见了这话?

这些暂且按住不表,他神色温和地叹了口气,对着面前的小豆丁道:“快起来,快起来。朕已然销了旨意,皇贵妃那般作为,实在做不成你的额娘了。”

康熙顿了顿,想要说些安抚之言,谁知胤禛起了身,仰起包子脸,点点头,又摇摇头,眼眶红了红,小声道:“皇阿玛,儿子的意思是,以后再也不改了。”

他小手死死地捏着衣袖,像是与自己做着激烈的斗争,最终下定了决心,低下头,鼓起了莫大勇气,颇有些吞吞吐吐的:“我听见了额娘……不,皇贵妃与甄嬷嬷说话。甄嬷嬷想要我改了身份,和二哥争抢……我、我不会的,皇阿玛。我不愿意……”

胤禛说得结结巴巴,最后带上了哭腔,康熙凝神听去,竟听懂了他想要表达的含义。

改了身份,同太子争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乌嫔已然不是德妃,她出自包衣旗下,又贬到了景祺阁,胤禛的出身已无法与胤禔他们相比,天然地低了一筹。

这孩子虽小,却早早意识到了更改玉牒的特殊之处,知道若记在了皇贵妃名下,他的身份可就不同以往了。

康熙阴下脸来,老祖宗担忧的终究成了真——佟佳氏想要成为胤禛的亲额娘,哪是因为什么慈心?怕是为了满足私欲,还有动摇国本、拉下太子的勃勃野心!

疑问霎时迎刃而解,此时此刻,他却来不及惊怒,只默然许久,而后出声道:“好孩子,来,到皇阿玛身边来。”

胤禛的眼睛红得似兔子一般,闻言迟疑了一会儿,抿了抿唇,挪了脚步,照做了。

康熙伸手揉揉他的脑袋,不合时宜的,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人算不如天算,佟佳氏如何也没有料到,她的蛊惑之言却是起了反效用,惹得小四愧疚不安,生怕改玉牒后,自己成了他二哥的威胁。

瞧瞧胤秅说的,以后再也不改了……

想必是害怕了。

皇帝心下有些酸涩,有些动容,他这四儿子,明明眷恋额娘的关怀,却也明辨是非,记得太子对他的好。

他盼着孩子们互相扶持,亲如手足,不就希望出现这样的情景么?

“朕知道了,”胸腔里涌动着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康熙闭了闭眼,柔声说,“别怕,皇阿玛都看着呢。我们胤禛是好孩子,哪用得着顾虑这些?也不必担心你二哥,皇阿玛定将一切处理妥当。”

胤禛明显地感受到了皇阿玛的高兴,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浑身上下都松弛了下来。

紧接着,他攥紧了拳头,张张嘴,想要求个恩典,去承乾宫见见皇贵妃,终究迟疑着,没有把话说出口。

要是说了出来,皇阿玛会生气,二哥也会生气,他……不能对不住六弟。

这时候,耷拉着脑袋,暗自难过的四阿哥听见皇帝温和地问他:“胤禛觉得,后宫之中,哪位娘娘最是心善,当为一个好额娘?”

与此同时,翊坤宫。

“早年间的旧事,我知道的还不若你清楚。”贵妃收回眺望远处的视线,轻声道,“无非是她早夭的那几个孩子,许是与皇贵妃有着大关联。”

贵妃入宫的时候较云琇晚,因着孝昭皇后病重,钮钴禄公府这才送了贵妃进宫侍疾。

她只知荣妃早年受宠,替万岁爷生了五子一女,只是一个接一个地夭折,最后只养活了二公主与三阿哥,着实令人唏嘘。

闻言,云琇颔首道:“荣妃一向小心谨慎,这回不惜鱼死网破,与她平日的作风大相径庭。”

“早在她与惠妃争权的时候,颇为急切,本宫便察觉到了不对劲……谁能想,她的执念竟是承乾宫那位。”贵妃叹了口气,“若查明了真相,果真如荣妃所说,她也不知会不会被迁怒。”

正月十五,大庭广众之下捅出了皇贵妃的罪名,虽大快人心,却也搅乱了宴席,让皇上这个年节过得不甚舒坦。

云琇却懂荣妃的心思,私底下的告状,哪有当众揭穿来得震撼?

说起来,荣妃揪出刘钦这个背后使坏的奴才,也算帮了她大忙。

她道:“扰乱节宴,罚俸许是跑不了的。皇上心中自有一杆秤,不过象征性地责罚而已,远不到伤筋动骨的地步。”

“你倒是了解皇上。”贵妃笑着点了点她,“我远远不如!”

见贵妃还有闲心调侃,云琇瞪她一眼,无奈道:“宫务都压不过身了,还有空来我这儿说话。胤俄见他额娘的次数,怕是都没有我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