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此话如同惊雷一般,划过夜幕,重重地击在了皇帝的心上!

翊坤宫骤然安静了下来。

宫人们“唰”地一声跪了下去,哆嗦着身子,趴伏在了地上。董嬷嬷白着脸冷汗如瀑,梁九功摇摇欲坠,恨不得自己眼瞎耳聋,消失在原地,从未听见宜主子的话才好。

善妒性毒,心胸狭窄……我的娘娘哎,这样自贬的词儿,您怎么能说出口?

‘当不起皇上的爱重’,还提起了德妃,这,这可是赶人的话呀!堪称大不敬!

完了,完了。

这还得了!

万岁爷该如何伤心气怒?!

梁九功猜得没错。

康熙怔然许久,笑容慢慢消失,脸色一点一点地沉了下来。

他抱着呆滞的小九,在原地转了好几圈,踱着步,连连说了三声好。

猛地绕过屏风,不顾下人的惊呼之声,皇帝抑住怒气,直直地盯着榻上的云琇:“宜妃,这是你的心里话?”

皇上竟不顾产房污秽,闯了进来……

云琹心下一惊,随即有些恍惚。

他几乎没在云琇面前发过怒,日日都是笑着的。忽然间褪去了温情,形若雷霆,徒留帝王威势,竟恍若隔世。

云琇有些怅然,却半点也不害怕,更谈不上后悔。

从做了那个梦开始,她就醒悟过来,对帝王恩宠有了清晰的认知。

——虚无缥缈,真心难寻,梦中她妄想了一辈子,还不是一场空?

现下生了小九,她忽然倦了,也不想欺君了。

实诚一些,对谁都好。

云琇垂下眼,轻声道:“是,是我的心里话。我累了,不想同她们争一个男人。产房污秽,还请皇上移步罢。”

她穿了一身洁白的亵衣,嘴唇泛白,秀眉微蹙,想是依旧受着分娩之痛的折磨。以往的十分艳色只剩了三分,罕见地透出柔弱之态,说话的时候浑身倦怠,从鼻腔里发出丝丝气音。

亲眼见到人,康熙的怒火霎时消减了大半;等云琇开口的时候,皇帝心里什么气也没了。

他盯着云琇,云琇盯着锦被,产房里一片静寂。

“朕说过,会给你一个交代。”康熙沉默良久,扭开了头,硬邦邦地道,“也不必说那些气话,养好身子要紧。朕便随了你的意,不再驾临翊坤宫……不再宠着你。”

话是这么说,可他依旧抱着襁褓不撒手,脚底像生了根似的,一步不挪。

云琹:“……”

她面色一青,顿时说不出话了,不可思议的目光朝康熙投去。

她犯上犯到了这个地步,狠话都说尽了,在皇上看来,她撂的只是‘气话’?!

云琇气得笑了出来,‘委婉’地道:“万岁爷一言九鼎,还请您说到做到……”

话音未落,康熙轻手轻脚地放下襁褓,打断了她的话语,面无表情地道:“朕,不会食言。”

说着俯下身,给她掖了掖锦被,下一刻,拂袖离去。

胤秌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他如同置身云里雾里,恍恍惚惚的,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额娘说她善妒性毒,让皇阿玛另宠她人,句句戳心,话语间满是讽刺。

都这样了,皇阿玛好像还不情不愿的,方才抱着他的时候力气极大,放下的时候,隐隐带着不舍。

胤秌满心震撼:“……”

紧接着,因为灵魂深处传来的饿感,他控制不住地哇哇大哭了起来。

边哭边想,前世有这回事吗?

额娘竟威武到如此地步,光明正大地嫌弃皇阿玛,光明正大地驱赶他,更让人惊恐的是,皇阿玛居然抑制住了怒气!

放在前世,要是太子说了这番话,胤禟敢保证,老爷子绝不会轻饶他,即便他是老爷子的心肝宝贝。

为什么呢?

——难不成,皇阿玛真被他额娘的美色给迷惑了?

今生,皇阿玛与额娘的关系像是颠倒了过来,胤禟觉得此事十分荒谬,荒谬之后,有了丝丝窃喜。

这样好啊,太好了。额娘终于擦亮了双眼,不准备吊在这棵歪脖子树上了。

胤禟心里喜滋滋的,连奶娘的靠近,也不是那么抗拒了。

小娃娃闭着黑亮的大眼睛,咂咂嘴,定是爷的重生引来了此等变数,额娘英明!

圣驾回到乾清宫,已是就寝之时。

一路上,康熙紧闭双目,面沉如水,惹得身旁的梁九功大气不敢喘一声,缩着脖子,心里直叫苦。

等回了寝宫,他已经预见到了万岁爷会如何震怒。

从前,还有宜妃娘娘安慰消火,可现在,是半点也不管用了!

两位祖宗翻了脸,遭殃的还不是他这个奴才?

康熙摩挲着玉扳指,缓缓睁开眼,忽然道:“你说,朕有哪里对不住她?”竟叫她不顾疲累的身体,说出那般心狠的话语。

梁九功以往还能插科打诨几句,当下却是万万不敢的。

他为难地躬下身去,紧闭着嘴,如同哑巴,心里止不住地想,奴才不知。

奴才如何会知?

康熙也没指望梁九功能说出什么话来,沉沉地笑了一声,等到了乾清宫,抿紧双唇下了轿辇。

是他太宠她了。

越想越是觉得,这已经谈不上恃宠而骄,而是要翻了天,造了反了!

不出片刻,暖阁里,传来皇帝暴怒的嗓音:“好一个一言九鼎……朕还会食言不成?!朕随了她的意!传旨,琇、宜妃罔上不敬,命其静养——”

听明白了未尽之语,梁九功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紧紧抱住康熙的双腿,哭丧着脸:“万岁爷,万岁爷,使不得,使不得啊!”

圣旨一下,就没了回寰的余地,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大总管头一次打断了皇帝的话头,满心恐惧,冷汗涔涔,此时却想不了那么多了。

他咽了咽口水,发挥了平生最大的勇气,飞快地劝阻道:“万岁爷!都说生孩子如一脚踏入了鬼门关,宜妃娘娘生产之时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可不就是鬼门关里走了一遭?五阿哥落了水,恰逢九阿哥降临,娘娘的心里头,指不定如何惊惧绝望!这才口不择言了!”

“大胆……”康熙抬脚就要踹他,慢慢的,终是沉默了下来。

梁九功心里一喜,听进去了就好。

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了一番,忽然眼前一亮,继续道:“娘娘产后虚弱,正是依赖万岁爷的时候,态度却如此反常……定是有那起子小人在娘娘面前嚼了舌根。您想想,平日里可有这般征兆?奴才以为,宜主子一个做额娘的,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一番劝阻之言,恰恰说进了康熙的心里去。

“做额娘的”几个字一出,康熙呼吸一滞,凤眼黑沉,气息变得和缓了许多。

他嗯了声,似找到了一个台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