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厂公从良政观(十四)

承元帝涂得猩红鲜艳的十指, 紧紧扣住酒坛坛口, 泥色坛口衬得醴红指尖色泽愈发诡谲, 素如白瓷的指节乍一眼瞧去,皮肉松弛, 纹路纵横, 与那森然白骨无甚分别。

她龙袍上亦沾染不少酒液, 提着酒坛踉踉跄跄靠近墙壁,大掌缓缓摩挲墙壁上一卷颜色褪去、已不辨模样的画像。

谢嫣幽幽目光,停滞于画像左下角一处朱砂印鉴。

待看清上头俨然排列的“承元太子印”, 她揉着僵硬腮帮, 吐出一口郁结于五脏六腑的浊气:“男二身世都是这么……石破天惊?”

系统的电子音十分淡然:“攻略对象若是身世不够凄惨,怎么够格做深情男二,在那种情况下,宿主哪里还有救赎他的必要?”

这个无懈可击的理由……确实令谢嫣无话可说。

依据任务剧情以及姬赢在宫中地位, 谢嫣已认定他是一个为了权势,就能放下尊严,不择手段逢迎谄媚的帝王男宠。

可眼下承元帝趁醉无意吐露出的真言,皆推翻她过往全部设想。

姬赢所得来的一切,并非他献媚以容色身体换取, 反而是承元帝揪住他奴籍不放, 强行将他困在宫内禁锢一生。

姬赢与付承元乃同父所出的手足, 承元帝将他带回乾坤殿,慷慨赋予他宫中一切荣华富贵,全因他生着一张与兄长付承元最为相似的面皮。

宫中得承元帝眷顾的男妃男宠, 都有几分神似付承元,他是个中形貌与付承元最接近之人。假以时日悉心教养,培养出第二个付承元,供承元帝移情寄思也说不准。

姬赢所拥有的重萃宫、九千岁尊荣,均是承元帝看在付承元的份上,施舍他的。

昨夜意外窥见的鞭笞伤痕自脑海中一闪而逝,谢嫣不由自主按住姬赢左臂,忽然了悟他这满身陈旧伤痕,究竟从何处得来的。

付如曦龙颜大悦之时,或许会乘兴手把手教他读书习字。一旦心中怏怏不乐,横看他与付承元没有半点相像,竖看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又不顺眼,权当姬赢是个出气筒,卯足力气拿他出气。

姬赢明面上风光无限,手握重权,背地里却饱受承元帝摧残折磨。

攥着这点仰仗兄长才能得来的富贵荣华,日日听着承元帝毫不留情贬低羞辱,将他与过世多年的兄长作比,他又岂能称心如意受用这些尊荣。

她似乎再一次因为太过依赖剧情指引,轻信世人偏见而误会了他。

谢嫣垂眼久久沉默不语。

承元帝近乎痴迷地凝望画中人,残败不堪的容颜。

她与他以额相抵,眼里偏执情绪疯狂滋生蔓延,混着酒液的嘴里含糊不清喃喃道:“这么多年教导下来,他还是不像你,朕到底该怎么办?”

废太子付承元死在风华盛年,他宁可自尽,也不曾表露过爱慕付如曦诸如此类的言语。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付承元是承元帝活到这个年头上,唯一一个爱而不得的男人。

当初得她宠爱的那些男妃早已年老色衰,眉宇覆满风霜,再不见年轻时夺目风采,唯剩付承元长长久久以最繁茂姿态,在她心里拼命扎根发芽。

目睹承元帝这副神经兮兮形容,谢嫣预感她若要就此继续待下去,无异于火上浇油。

她欲趁其不备溜出内殿,承元帝手腕一动,沉重酒坛直直穿破堂风朝她飞来。

谢嫣就势往身侧一滚,空荡荡酒坛登时在她足边碎裂开来,仅有几滴酒水溅落于衣摆上,她勉强松一口气,微不可察往隔扇旁挪了挪。

承元帝席地而坐,自袖中抽出一截带刺钩的软鞭,眼神迷离不住抽打铺着斜纹刻丝绒毯的琉璃地面:“《君子策》你兄长十岁时便能倒背如流,你且背来与朕听听。”

系统即时导出《君子策》全文,谢嫣滑动剧情面板上淡青色字体,一字不差诵读完整。

她举止言行寻不出半点差错,却又不晓得触到承元帝哪根松动琴弦,鬓已星星的铁血女帝掩面呜咽:“他能倒背逗朕开心,姬赢你却只能一板一眼照着古籍默下来……课业不用心也就罢了,朕亲手教你十几年,你还是这般不思教化!”

承元帝无一言不是在嘲讽贬低姬赢,付承元若真如她憧憬中那样美好,何以目睹她当年被太子妃林氏欺负,却始终作壁上观。

能生出易霄这种利用发妻上位的绿茶吊,那眼见妹妹被人羞辱,依旧无动于衷的付承元,又怎会是个好货色。

占了旁人位置,就应该有鸠占鹊巢的自觉。明明有那么多机缘能与承元帝断得干干净净,明明可以自请废去太子之位以此要挟,付承元却硬是咬紧储君尊位死不松口。

说到底,付承元再是厌恶这个与他并无血缘之亲的妹妹,为了偏支一族的荣誉名声,他也必须紧握储君印鉴死不松手。

偏支那一大家子人,除了无辜被承元帝牵扯进来,被迫身为付承元替身的姬赢,其余都不是什么善茬。

承元帝如此蛮不讲理,谢嫣也不愿再纵着她胡闹。

眼下饮过两坛宫中珍酿,承元帝双颊浮起两团异样潮红,神态恹恹欲睡,眼神飘忽不定,应是彻底喝醉。

她打算趁其不备一掌劈倒她了事,承元帝竟先发制人执起鞭子,照着她手臂抽来。

谢嫣微偏身子,腰畔却正正迎上一鞭。

鞭上钩子勾住她纱袍,尖刺扯出几缕细腻银线。

承元帝疯了似的拳打脚踢:“叫你不成器!叫你不成器!”

谢嫣避过纷乱拳头手脚,手腕绕至她后颈处,使力往里狠狠一送。

承元帝涣散双眼陡然睁大,灰色眼瞳倒映出姬赢那张容光摄人的面容,掌心鞭子滚落至地,歪靠在谢嫣怀中慢慢阖上双眼。

谢嫣将她稍显丰腴的身躯挪至龙榻上,放下四角帷幔抖散被衾,又候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缓步踱出内殿。

与承元帝的一番争斗,已耗尽谢嫣全身力气,后腰落了她暴风骤雨般的几拳,也伤到了筋骨。

谢嫣勉强挺起脊背,右掌微微扶着腰才撑着身子艰难前行。

行出月洞门,立刻有宫女殷勤奉上净手热水。

眼前姿容绝丽的男子脸色略有苍白,鲜嫩唇瓣上亦无多少血色,他扶腰接过林熹微递上的茶水,形状妖冶的眸子静静在她手上逡巡几轮。

林熹微已听入太多有关姬赢的传言,说他心狠手辣,说他不知廉耻……各种污秽言论应有尽有。

可今次亲自面见他,林熹微却从他看似薄情寡幸的眼眸里,寻出一丝脉脉含情笑意。

她被这股低颓虚弱亦难掩盖的昳丽面容,震慑得心尖颤了颤。

凄艳无双的俊俏儿郎牵动嘴角,温声对她道:“伤口可好些?”

林熹微怔了怔,低下头望着掌心那方丝帕,慌里慌张满口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