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皇子养成指南(五)

他窝在她怀里,三岁的孩子本应似胡贵妃宫里的几个皇子公主一样, 生得白白胖胖, 惹人疼爱。

再不济比如偏殿那些不受宠的皇嗣们,虽然一年里只有逢年关阖宫家宴才能见萧乾一面, 然而各自殿里的吃穿不愁, 也没有太监宫女敢蹬鼻子上脸,侍奉主子莫不是慎言慎行,生怕出一个岔子就会招惹祸端。

冷宫里都是曾经触怒过主子,从其他宫殿发落过来的宫人。

这些犯过事的宫人生性本就刁钻, 加之被逐到此等肮脏之地,心中愤懑不平, 自占下冷宫这一寸土就目中无人起来。

冷宫上下十数座废殿,上头又无主子愿意插手整治,尖酸阴损招数不断,凡贬入冷宫里的嫔妃遭宫人打骂羞辱,这么多年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

萧辰是这些人里头最特殊的一个, 他不是获罪冒犯圣颜的嫔妃, 而是从皇后肚子里出来的皇子。

萧乾一直未认可他齐国嫡出皇子的身份,甚至公然将他逐取去冷宫, 只遣几个宫女嬷嬷看守。此举已是昭告天下, 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认下这个混淆皇族血统的皇子。

冷宫里忽然来了一个这样出身比他们高贵,又不为陛下所容的皇子。冷宫宫人心底那股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嫉妒心暗暗作祟,于是将平日自他人那里受的怒气,全部撒到萧辰一个小孩子身上。

要谢嫣公正评价一句, 说什么替萧乾出气……他们实则都是欺软怕硬的懦夫。

她怀里的萧辰泪眼凄迷,脸颊上的伤疤被泪水糊得更是狰狞显眼。

谢嫣抬起袖子伸手要替他擦去涕泪,他却躲开头去。

“七殿下……”

许是刺中他最讳莫如深的隐秘,萧辰小手攥紧她的衣襟,嗓音嘶哑泪水涟涟:“小七不是皇子……小七才不要做皇子……”

他哭得面上慢慢显出疲色,眼角红肿不堪,殿中无端卷起一阵穿堂风,吹得他重重打了个喷嚏。

谢嫣掩好裹在他身上的袄子,接过他话头顺着哄他:“我们小七才不是皇子,我们小七是天上的星辰。”

萧辰戛然止住哭腔,溢满星芒的眸子目不转睛瞧着谢嫣,他瞧了许久,约摸是累极,双手揪住她发梢闭上眼睛。

谢嫣曼声哼着小调,等萧辰入眠,她抱着他一同沉沉睡去。

她迷迷糊糊将醒未醒,又似抓住先前那道毒蛇般的目光。

乖戾的目光一寸寸从她面上刮过,已少了先前那种敌意,从她额角游移至唇上,再从嘴唇移至鬓角,粘腥视线挥之不去,更多的倒像是在端详。

谢嫣嗫嚅几声,她起床气素来大得有些过分。那目光折腾得她烦不胜烦,可是谢嫣又一时半会清醒不过来,只得不安地揉揉怀里乖顺的萧辰,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她一面换姿势,一面在心底呵斥,看你个头啊看!

睡了一半谢嫣忽然冻醒,她猛地睁开眼,若有所觉朝着漏风的窗轩外瞥了瞥。

殿外雪光皑皑,远处有斑斑点点的灯火透过来,殿中随之升起淡淡的光晕。

此时的齐国正是年关前,大雪簌簌落下,宫里宫外皆是一片极致的雪白。昨夜下了一夜的雪,今天白天难得停下,这会子呼啸寒风一扯,竟又飘起雪沙。

齐国白天冷,夜里则更是苦寒。谢嫣身上的兔毛领对襟袄下午给了萧辰蔽体,一番瞌睡下来,浑身犹坠冰河,冷得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她怀里的团子身子温热,借着微弱光芒,谢嫣看见他缓缓抖开双眼。

他眼眸乌黑明亮,睫毛也叫人惊叹。

萧辰幽幽掀起眼帘,鸦羽般的睫毛小扇子似的张开扇面,雪光从他浓密纤长的眼睫抖落,仿佛是落下一地细碎珠光。

他眼中又是犹豫又是谨慎:“小七还是将衣服还给姐姐罢……”

谢嫣自从绑定L-007开始,除开每个世界结束脱离宿体前必须患上的暴疾,她就一直未曾染过其他风寒病症。

她摸摸他发顶:“我不冷,你穿着就好。”

见萧辰神态如初,不似下午那般激愤哭闹,谢嫣总算放下一颗心。

这两天谢嫣一个晚上忙着照顾他,今日又急急忙忙面圣。一番脚不沾地忙碌下来,她尚未正经和他攀谈过,也拿不准萧辰的三观目前歪成个什么样子,遂抱膝问他道:“姐姐且问你,你在这冷宫待了多久?”

昏暗光晕里,他粗糙肤色并不打眼,拢着谢嫣的厚实袄子,眉眼轮廓深浓,远远瞧去就像个粉雕玉琢的小仙童。

“嬷嬷说,小七因身世为陛下所弃,自小就被逐到此地。”

谢嫣闻言深深蹙起双眉,给这么小的孩子灌输天下人都厌恶他的思想,日日打骂羞辱,夜夜说他是灾星孤煞,再是打着多么义正言辞的旗号,在她看来都是歹毒!

今天要不是她来得及时,萧辰定又会遭那些人的折磨。

他大抵瞧出她神色间流露出的同仇敌忾意味,畏畏缩缩劝她:“小七如他们所说是个怪物,是个白痴。一切都是小七的错,姐姐不必生他们的气。”

萧辰自暴自弃认定自己卑贱如尘埃,他被动地接受所有向他抛来的恶言恶行,被动地任这些人赋予他莫须有的罪名,怨气一天天积压下来,最后终于借着周锦烟爆发出来。

一个逆来顺受的孩子,这样决绝进化成变态,抱着与世人同归于尽的念头,最后更是在这条骸骨堆就的不归路上越走越远,再也回不了头。

虽然他草菅人命,但是他如今在她眼中不过是个早熟的孩子,全然和日后那个大肆屠杀晋国宫廷的变态没有半点关系。

在她心中,萧辰是萧辰,萧七就是萧七。

谢嫣碍于人设,不好冒些暴躁的言辞,她沉吟片刻,将萧辰从她袄子里拨拉出来。

萧辰没有衣衫,全身上下唯有一套白日穿的那身破絮捻成的短袄。

谢嫣捡起破袄翻了翻,袄面破烂脏污不堪,袄子里飘出几根混着芦苇的脏色棉花,一看就是给罪奴穿的。

她自己的包袱里找出一身小衣,勉强替他遮了寒气,手忙脚乱为他穿衣衫间,萧辰就睁着大眼睛由她动作。

谢嫣抱他到外面,将他放在雪堆里,他置身于一片冷白中,连怎么走路都已忘却。

萧辰惶惑地回头看她一眼,眼角又要泛起泪花。

谢嫣站在远处蹲下来鼓励他道:“往前来不要怕,来姐姐这里。”

宫人丢给他的饭菜,几乎全是烂了的青菜和陈年糙饭,因此他营养向来不良。

萧辰发色枯黄,两只腿瘦得和麻杆有得一拼,骤然被她揪出来走步,摇摇晃晃险些跌倒。

他茫然喃喃:“姐姐!姐姐!”

谢嫣张开双臂小声唤他过来:“萧辰,你可以的,姐姐信你。”

“萧辰”二字从谢嫣檀樱里生发而出,如同琴弦上凝着的一缕柔音,音调随指尖拨动,隔着刺骨朔风传入萧辰耳中,勾得他心尖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