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下葬

刑部大牢苏岑并不陌生,他在这里住过大半个月,那段时间混沌大过清醒,除了冷一些暗一些倒也没留下什么印象。

这次过来,他总算领略了人间地狱是什么样子。

一入牢门就是翻涌袭来的血腥味,里面还混杂这一股毛发烧焦的味道,腥臭而刺鼻。

再往里去,能听见鞭子呼号而过的破风声,以及狱卒的连声咒骂,奇怪的是并没有应声响起来的哀嚎声,恐怖里带着那么点诡异,苏岑没由来心里一慌。

等来到刑台,只见一人被数根铁链凌空吊起,头低垂着,满地的血迹斑斑,扔在一旁断了的皮鞭也有好几条了。

苏岑看了半晌才认出来,这个是祁林。

连郑旸这个上来要把人咬死的看见这幅场景也没忍住,趴在一旁吐的昏天黑地。

狱卒点头哈腰,只当这是朝廷又来人催了,凑上前道:“大人放心,今天肯定能让这小子招供。”

“招供什么?”苏岑冷声问道。

狱卒一副理所当然:“招供宁王勾结突厥的罪证啊。”

“敢情刑部所破的案子都是逼供出来的,事关摄政王的生死、谋逆的大罪也是可以逼供的?!”苏岑夺过人手里地鞭子往一旁重重一摔,“把人放下来!”

狱卒脸色一白,这才好好打量苏岑一眼,小心试探道:“敢问这位大人是……”

苏岑抿了抿唇,没有官职就是这点不方便,关键时候连个叫的出来的名号都没有。

张君刚跟刑部侍郎打过招呼,这会儿姗姗来迟,看见牢里的情形也不由皱了皱眉,冲狱卒道:“让你放人就放人,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狱卒不认识苏岑却认得张君,只得放低了姿态,为难道:“可是这人是个疯子,放他下来恐怕惊扰了诸位大人。”

“疯子?”苏岑皱了皱眉,他倒是一直不知道祁林还会发疯。

狱卒继续道:“说来也怪,之前一直好好的,虽然不招供但也一直没反抗过,就今天,突然发疯了似的,不仅挣脱了绳子,还打伤了我们好几个弟兄,不得已这才用铁链子锁着。”

苏岑上前几步,忽然脚下一硌,后退一步弯下腰去,竟从满地血迹之中捡起了一颗珠子来。

珠子光滑圆润,油皮积了厚厚一层,是颗佛珠。

腌臜至极的地方却有颗佛珠,与周遭一切有种格格不入的突兀感。

“这是哪儿来的?”苏岑问。

“这……”狱卒打量了半晌,回头问问另外两个狱卒,“是你们的吗?”

另外两人也都摇了摇头,苏岑无端叹了口气,“把人放下来吧,他不会发疯的。”

铁链子哗啦作响,即便人被放了下来,那双腿也早已经站不住了。祁林跪坐在地,头还是低垂着,一只手却是死死攥着,用尽了身上最后的力气。

苏岑上前跟着蹲下来,“你还好吧?”

一直垂下去的头头勉强抬了抬,刚一张嘴,先是从干裂的唇缝里渗出缕缕血丝来。

苏岑皱了皱眉,“拿点水来。”

那副极度干渴的双唇一碰到水就立即贴了上去,中间呛了几次,却不等咳完又继续喝,最后一碗水连喝带洒,总算见了底。

喝完人总算能说出话来了。

“与爷无关……”祁林开口的第一句便道,“突厥人有个传统,不管多大的深仇大恨,不杀不及马背的孩子,是我们自作主张放了他们,爷并不知情……”

苏岑抿了抿唇,当初捕鱼儿海之役,图朵三卫落下了一个冷血无情、屠戮族人的名声,如今他们留情了,却还是遭人咒骂狼心狗肺恩将仇报。所以到底什么所谓忠,什么所谓义,在这群异族人身上从来就没人正视过。

“可你为什么要认?”苏岑沉声道,“明明这件事只要你们不认他们也没有证据,这么多年了一直也没有人质疑过,难不成他们会跑到突厥去质问突厥可汗你是不是姓阿史那?”

紧紧攥着的掌心总算打开,那里面静静躺着的是两颗染了血的佛珠。

祁林轻声道:“他们抓了伶儿。”

从天牢出来苏岑在青天白日之下打了个寒颤。他从昨天回来就一直在奔波,竟没来得及去看看曲伶儿是不是还在家里。在他走了之后阿福又一路摸索回了扬州,可他一看到阿福就想起京城里那些事,后来又打发人回了苏州,所以到最后就剩了曲伶儿还留在这里。

他一时竟忘了,曲伶儿也是暗门出身,李晟如今得势,自然也不会放过他。

苏岑心里一阵心慌,封一鸣已经死了,那曲伶儿该不会也……

郑旸知道他所担心,安慰道:“李晟还要留着曲伶儿要挟祁林,他一时应该不会有事。”

苏岑这才勉强点了点头。

“下葬的时辰到了,”郑旸道,“咱们走吧。”

朝廷四品大员下葬,封宅门前竟只有寥寥几个人。

说到底,封一鸣与他们并不算一路人,他出身寒门,十年苦读考了个传胪却只分得了一个小官职不得重用,投奔暗门又能轻易背叛,为达目的常常不计手段,所以在朝中风评不佳也是情理之中。

可苏岑却是知道,封一鸣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那一个人,他不在乎什么声名地位,他要的也不过就是陪在李释身边,哪怕充当的只是弄臣,只是谋士。

所以这一年,封一鸣是刀口舔蜜,也是得偿所愿。

在门外意外还碰上了宁三通。

当日长安城里最风光耀眼的青年才俊再聚到一起,却早已经面目全非。

宁三通冲人笑了笑,“你还是回来了。”

苏岑点点头,“回来了。”

两句之后便无话可说了,三个人在门前又站了好一会儿,这才接连入内。

进了宅子才发现,不只是门外清闲,家里面也没有几个人,就一副素棺陈在厅中,一个老奴忙着迎客送客,除此以外竟连一个身着素缟的都没有。

苏岑皱了皱眉,“怎么会这样?”

“封兄本来就还没成家,在小舅舅出事之后更是遣散了下人,他是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这一副素棺都是自己备好了的。”郑旸轻叹了口气,“当初他孑然一身回来,如今又孑然一身地走了。”

逝者已逝,苏岑狠狠握了下拳,上前为人上了一炷香之后断然起身,拿起一旁放着的丧服自己穿上,“既然没人,那我来为封一鸣披麻戴孝。”

郑旸和宁三通对视一眼,也纷纷穿上了丧服。

时辰已到,抬棺的人进来将棺材抬走,苏岑他们又一路扶灵到城外,看着封一鸣的棺椁落钉下葬。

薄薄一层黄土,隔断的却是天人永别。

待一切仪式都进行完了,苏岑站在坟前,与那一块阴刻的墓碑对视良久,突然朗声道:“公讳一鸣,字言举,永隆十年生人,天狩八年举传胪。元顺中,职御史台领侍御史。不畏强权,劾吏部尚书圈地之责,得宁王赏识。岁余,拜扬州长史,时扬州官商勾结,官盐哄价而私盐泛滥,公以苍生为念,洪流之中而独醒,蛰伏三载有余,权衡盐务,废榷盐,收归于国统,百姓得盐可食,恩信大洽。是年,擢淮南道盐铁转运官,经营半载,则国库盈余。次年调任工部侍郎,惩奸臣,诛小人,扶社稷于即倒,忠信有实,有司皆念其志。是岁,受奸人所迫,享年二十有七。其生而有时,终其所求未悔,呜呼哀哉,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