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亥正(第4/8页)

伊斯道了一声“天父庇佑”,然后往手心唾了两口唾沫,正要往墙上爬,张小敬忽然按住他的肩膀:“伊斯执事,你助我上墙便够了。光德坊内吉凶未卜,你没必要蹚这浑水。”

他有伤在身,不易用力,需要伊斯帮忙拽一下。但接下来的冒险,张小敬自己心里也没底,犯不上牵连伊斯这个没瓜葛的人。

伊斯不满道:“莫非都尉嫌弃在下年老色衰,不堪大用?”

张小敬顾不得纠正他的用词,摇摇头:“我已不是都尉,只是个被通缉的死囚犯。你跟着我,非但不能为景寺正名,反而会被牵连。”伊斯伸出两个指头,点了点自己那宝石般的双目:“在下这一双眸子,曾为秋水所洗,长安城中,没有看不透的。以在下的眼光判断,跟定都尉,绝不会错。”

张小敬不太清楚,伊斯从哪里来的这种自信。不过时辰已经不早,不能再有什么耽搁,他淡淡说了一句:“只要你愿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就好。”然后也往墙上爬去。

两人花了一番力气翻进慈悲寺。寺中此时一片安静,连烛火都不见一盏。张小敬谨慎地穿过禅林,绕过佛塔,来到草庐之前。

草庐里已经空无一人,不过里面到处有翻检痕迹。地上翻倒着一件油津津的木盘,正是数个时辰前檀棋用来盛放油子给他和李泌吃的。

搜查者应该已经离开了,草庐四周并没有埋伏。张小敬走到院墙那里,果然梯子也已被拆下撤走。

知道这草庐存在的人,一共就那几个。这里被抄检,说明不是姚汝能就是徐宾落到敌手,被迫说出了这个秘密。张小敬在放生池旁蹲下身子,看到冰面破了一个大窟窿,四周有几十个沾满了水渍的脚印。恐怕这里还曾经发生过打斗,只是不知是跟谁。

看到这些痕迹,张小敬感觉这重建后的靖安司,不是单纯的无能,简直恶意满满,处心积虑要把李泌任内的一切安排都抹黑清除。

草庐邻近靖安司的这道院墙,攀爬起来不算容易。好在有伊斯这样的跑窟高手,利用旁边的柏树成功跳上墙头,又垂下一根绳子拽起张小敬。

双脚落地,轻轻掀起一片尘土,张小敬再一次回到了靖安司。

上一次他在靖安司,还是当日正午时分。李泌刚气走贺知章,独掌大权,派他前往平康里查案。那时靖安司精英俱在,无论望楼体系、旅贲军还是大案牍之术,皆高效运转,张小敬如臂使指,若有千人助力。

短短六个时辰过去,这里竟已沦为一片火狱废墟,物非人非。可惜张小敬并没有时间凭吊,直奔证物间而去。

证物间设在左偏殿附近的一处库房里,里面盛放着可能有用的各种现场遗留。曹破延的那串项链,就是在这里重新串好的。张小敬和伊斯小心地沿着火场边缘移动,强忍灼人的高温,从主殿旁边穿过去,顺着一条残破走廊来到左偏殿。

左偏殿的火势,并不比主殿弱到哪里去。这里是存放文档卷宗的地方,烧起来格外迅猛。如果左偏殿也遭遇了火灾,恐怕这里也不能幸免。

张小敬他们抵达的时候,火势还未弱下去,噼啪声不绝于耳。借着火光,勉强可以看到那个证物间也被笼罩在浓烟中,里面存放的东西下场如何,不问可知。

靖安司看来也放弃了扑灭的努力,一个人也没留,任由它们燃烧着。张小敬却不死心,他环顾左右,忽然注意到旁边不远处躺着一具尸体。

说来也惨,这尸体身披火浣布,手里还握着一根麻搭,应该是第一批冲进来救火的武侯。看他身上的脚印,恐怕是生生被蜂拥而出的逃难人群踩死的。

他从尸体上拿下火浣布披在身上,又把麻搭捡起双手紧握。这麻搭其实是一根长木杆子,顶端捆缚着一大团粗麻散布条,可以蘸水带泥,扑打火苗。

张小敬对伊斯叮嘱了一句:“若我没回来,你就按原路撤走,尽快离京。”伊斯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表示会为他祈祷。在祈祷声中,张小敬松开裤带,在麻搭头上尿了一大通,然后披好火浣布,手持麻搭,头一低冲着火场里冲去。

这一带连地面都烧得滚烫,张小敬的脚底隔着一层皮靴,都感觉踏在针尖上似的。他略微分辨了一下方向,直冲证物间去。

证物间在左偏殿的殿角外屋,与里面并不连通,张小敬不必冒坍塌的风险冲进去,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他挥动麻搭,赶开灼热的空气与烟雾,碰到实在太熏人的地方,他就用浸满尿液的麻布条遮掩口鼻,臊味总比呛死强。

好不容易冲到门口,张小敬看到里面呼呼地冒着火苗子,整个木质结构还在,可已摇摇欲坠。光凭手里这点装备,没可能压出一条通道来。他靠近了几次,都被热浪逼了回来。

竹物易燃,恐怕它们是第一批化为灰烬的,即使冲进去,也意义不大。张小敬只得悻悻朝原处退去,走到半路,忽然这座左偏殿发出一阵瘆人的嘶鸣声。

“不好!”张小敬意识到,这是大梁断裂的声音,意味着整个建筑即将坍塌,届时木火乱飞,砸去哪里都有可能,对救火人员来说是最危险的时刻。

他看了眼远处,到安全距离还有三十多步,不可能瞬间赶过去。张小敬当机立断,直接趴在与左偏殿相对的一处花坛旁边,然后把麻搭高高竖起,万一有大片物件飞过来,至少能被顶歪一点,不至于被砸个正着。

他刚做完这个防护动作,就看左偏殿失去了大梁的立筋与斜撑,再也无法支撑大顶的重量,轰隆一声,在木料哀鸣声中崩裂、坍塌。无数带着火焰的木件朝着四处飞去。其中有一条燃烧的椽子,被压得直翘起来,像龟兹艺人耍火棍一样在空中旋转了几圈,正正落在了花坛旁边……

张洛是虞部主事之一,他今晚没办法像其他同僚一样放心游玩,必须盯紧各处的花灯。

长安的花灯一般都是由各处商家自行搭建,但只有虞部颁发了匠牒的营造匠人,才有资格参与搭建。如果花灯出了意外,工匠连同签发官员都要被株连。

花灯这东西,不同别物,万一出了什么乱子,众目睽睽,遮掩都没法遮。再加上长安风气奢靡,喜好斗灯,各家花灯越扎越大,烛火花样越来越多,出事的可能性也成倍增加。张洛很紧张,特意派了十来个值守的虞吏,沿街巡查,避免出什么乱子。

他的压力还不止于此。

除了民办花灯之外,皇家也要张灯结彩,而且一定要足够体面奢华,绝不能被民间比下去,这样才能体现出天潢气度。

皇家的花灯采办营造,自有内府管着,但张洛得负责日常维护以及布烛添油等琐碎的杂事。换句话说,这些花灯不经虞部之手,但出了事虞部也得负责。张洛虽有腹诽,却也不敢声张,只得加倍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