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午正(第4/12页)

曹破延抬起刀来,正要剁下去,却被旁边一个叫麻格儿的狼卫给拦住了。麻格儿是个粗豪大个儿,比曹破延还高:“右杀贵人交代了,要捉活的。王忠嗣杀了他的儿子,他必须亲眼看着仇人的亲眷死去。”

曹破延喝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些私人恩怨!带着两个活人,这是多大的累赘!搁哪儿去?”

麻格儿回答:“右杀贵人说有一处备用宅子,可以……”

“那也要占据多余的人力和时间!狼卫效忠的是大汗,不是右杀的一己私利!”曹破延手腕用力,奋力砍去,不防麻格儿也抽出刀来,当啷一声架住。

曹破延大怒,这个麻格儿是他选拔进狼卫的,现在居然敢违抗命令!他正要出言训斥,却看到周围一圈狼卫的眼神有些古怪。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顶发已经被削去,严格来说,现在的身份比草原上的牧奴还低。

这些狼卫现在跟随他,是因为右杀贵人有过吩咐。如果他和右杀贵人的命令发生冲突,狼卫绝不会顾及同袍之情,因为右杀代表的是大汗。

曹破延一心希望对大汗尽忠,讽刺的是,阻止他的却正是其他狼卫对大汗无可置疑的忠诚。

对峙没有持续多久,曹破延长长吐出一口气,把刀放下。麻格儿如释重负,他太了解这位老长官,真要发起威来,在场的谁也拦不住。

“延州的货快到了,这是最重要的事,我必须亲自去接应。人质你们自己送去吧。”曹破延转身离开,头也不回。

麻格儿也不敢麻烦他,连忙吩咐其他人把闻染和王韫秀拖上一辆事先准备好的四面挂帐的大车,迅速离开路口。

在更远处,两个浮浪少年呆傻在原地,面对着半条街的鲜血不知所措。

贺知章再度走回到大殿。他的脸上挂着一种微妙的尴尬,脖子上多了一条火焰状的束带。这个略显滑稽的造型,让所有人都忍俊不禁却又不敢笑出声。

贺知章看了一眼张小敬,没多说话,径直走到李泌跟前,递去一卷略显破旧的名册。李泌只是简单地翻了翻,立刻交给徐宾。靖安司的书吏们又开始调阅各种卷宗案牍,大案牍术又运转起来。

张小敬双手抱臂,站在殿口,有些放肆地盯着檀棋。她感觉既厌恶又无奈,真想狠狠甩一月杆过去,可又不能,因为这个猥琐的登徒子,刚刚创造了一个奇迹。

贺知章和大萨宝的会面,完全是张小敬的主意。

根据他的推测,突厥人应该是在怀远坊祆祠有一个内线,冒充信众。狼卫故意逃去祆祠,是有预谋的,为了方便他的同伙取走坊图。

祆教相对封闭,信众之间彼此相熟。因此这个内线不大可能临时安插,恐怕已潜伏了一段时日。

每一个祆教徒,都要定期来祆祠祭火,奉献香料、油脂与金钱,都有记录。若想知道此人身份,最好就是取得祆教的供奉名录。有了这份名册,再和长安户籍做对比,凭靖安司强大的庙算能力,很容易就能看出端倪。

这就是为什么张小敬主动通知大萨宝。没他的配合,那份名册可不太容易拿到手。

接下来,就是如何说服大萨宝配合的问题,声望崇厚的贺知章显然比李泌更适合交涉。

尽管对张小敬毫无好感,可为了长安大局,贺知章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听一次死囚的话。那一番感动祆正的言辞,正是张小敬教贺知章说的。

祆教的人对金钱、权势不是特别在乎,唯独对能沟通教义者极有知己之感,循这个路数去游说,非但消弭了信众骚乱,大萨宝还主动配合,立刻派人去取了怀远坊供奉名录来。

檀棋看向张小敬,眼神复杂,这个男人似乎早就算好了一切,连贺知章这样的人都不得不按他的规划行事——现在才是最有趣的部分,檀棋饶有兴趣地想,贺监会怎么处置他?是收回成命,还是坚持驱逐?

可先动的不是贺知章,而是张小敬。他把手臂放下,掸了掸眼窝里的灰,朝殿外走去。李泌眉头一皱,问他哪里去。张小敬似笑非笑:“这问题,不该问我吧?”殿里一时沉默,就连埋头查阅的书吏们,动作都略慢了几分。

贺知章“咳”了一声:“靖安司自有法度,不容一介死囚留驻,但老夫对你并无成见。你今日功劳,不会唐捐。在牢中有何要求,不妨提来。”

“那就送点纸钱吧。”

“哦?”这个要求出乎了贺知章的意料。

“我想提前祭一祭即将死去的长安和百姓。”

听到这回答,贺知章气息为之一噎,他被这句话气得手抖。张小敬呵呵一笑,昂首朝殿外迈去。李泌突然伸手拦住了他,冲贺知章厉声道:“贺监!此人于今日有大用,难道不可从权?”

贺知章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这是原则问题。

李泌细眉一竖,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印信,就要往桌上搁。檀棋大惊,公子这是要翻脸以辞官相胁了,为了一个死囚,至于到如此地步吗?

这印信还未搁下去,殿角一个小吏突然高声道:“李司丞,您看这个!”然后递来一束公文。李泌一看,连忙拿给贺知章。贺知章眼神轻轻一扫,双肩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神情如遭雷击。

这是一条讯报,来自延寿坊的街铺巡兵。

街铺在诸坊皆有。百姓之间有了纠纷或者看到什么异状,往往先报本坊街铺,谓之讯报。靖安司为了及时掌握整个长安城的动静,李泌要求各处街铺的讯报事无巨细,都要报来一份,有专人甄选分拣。

这条讯报称:有百姓在延寿坊旁的桥下发现一具男子尸体。经初步勘验,死者脖颈为巨力拗断,衣衫被掳。附近酒肆的饮客已辨认出此人身份——焦遂。

长安城饮酒成风,其中有八人最负盛名,号称“饮中八仙”。为首即是贺知章,还有李白、李适之、李琎、崔宗之、苏晋、张旭、焦遂等七人——焦遂是八仙中唯一一个白身。贺知章与他从开元初年起便为酒友,两人交谊极笃。

贺知章没想到,居然在这时候接到老友的死讯。

李泌沉声道:“延寿坊附近是永安北渠,正是我们怀疑曹破延上岸之处。焦遂的死状,与崔六郎一样,只怕也是突厥人下的毒手。”这句话的冲击更大,贺知章眼前竟是一阵眩晕。

“快扶住贺监。”李泌不动声色道。

檀棋赶紧上前一步,搀住贺知章胳膊。她感觉到,老人的手臂在微微抖动着,身子摇摆。他一直有风头眩的毛病,骤闻噩耗,竟有发作的迹象。

幸亏靖安司这里备有茵芋酒,赶紧给他灌了一杯。这药酒是药王的方子,贺知章喝完之后,情况总算略见好转,可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似的。毕竟他已八十多了,体虚神衰,故友亡故,又最伤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