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山河 第五十九章风满楼(第2/3页)

赵渊整个人一震,好似逆鳞被人强行拔去,整个人脸上顿时青白一片。一只冰冷的手轻轻地抓住了他的手肘,随后,有什么东西从他眼前闪过,赵渊猝然回头,见亲王高冠横飞而出,“呜”一声尖鸣,极刁钻地撞在了那“鬼影”腿上,竟当空将他打了下来——

是谢允出手了!

谢允轻轻呵出一口白气,将赵渊甩向身后侍卫:“这妖言惑众的疯子。”

“鬼影”一落地,顿时便陷入了禁卫包围圈中,长枪阵立刻压上,“鬼影”踉跄了两步,头上的兜帽应声落下,竟露出一张骇人的骷髅脸来。他所有的皮肉都紧紧贴在头骨上,干瘪的嘴唇上包裹出牙齿的痕迹,血管与经脉青青紫紫、爬虫似的盘踞在薄如蝉翼的皮下,最可怖的是,细得一只手便能握住的脖颈上,他皮下竟有一只巴掌大的虫子形状凸了出来!

谢允叹了口气,隔着重重的人群,几不可闻地唤道:“殷沛。”

几个侍卫冲上来拦住他:“殿下,还请速速离开是非之地!”

殷沛纵声大笑:“吾既然名为‘涅槃’,怎会死在你们这些凡胎肉体手中,吾乃独步天下第一人——”

谢允挪了一步,脚下微微有些踉跄,好像刚才将殷沛砸下来的那一下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被侍卫慌忙扶了一把:“殿下!”

殷沛一露脸,好似凭空降下了个大妖怪,吓得当场一片混乱,赵渊一边被一众侍卫簇拥着离开,一边大声喝令着他们顾着谢允。谢允觉得有点啼笑皆非,不知为什么,他永远也分不出这位陛下的真情和假意。

人心和人心之间,隔了这样遥远的千山万水吗?

“不用怕,陛下,”谢允几不可闻地开口道,“我说了将错就错,就是将错就错,你的皇位,别人夺不走。”

扶着他的侍卫没听清:“殿下?”

谢允轻轻一挥手,自己站稳,强提了一口气:“不必管我,保护皇上去。”

周翡头天晚上在暗桩中等到了风尘仆仆赶来的应何从,先是猝不及防地被他灌了一耳朵齐门禁地中的密信与皇室秘辛,听得她脑袋大了三圈不止,找不着北的老毛病差点当场犯了,及至听到殷沛那一段,更是恍如雷击,一迭声问道:“什么?殷沛?他还没死?他抢走死蛊虫干什么?难道他能复活涅槃蛊母?”

应何从一问三不知,周翡却当时就坐不住了,刚开始还算勉强有理智,谁知半夜三更,突然有个宫人送了一把莫名其妙的长刀来。周翡握着那把铭为“熹微”的刀呆立半晌,突然就失心疯了,连夜催着应何从处出门,四下去搜索那不知躲去了哪里的殷沛——为此,她还想出了一个馊主意,既然殷沛身上不知有什么东西,让虫蛇全部退避三舍,不如叫应何从带她去“放蛇”,因为毒郎中的蛇听话得很,让往哪走往哪走,倘若到了什么地方,蛇群不听使唤了,那里便必然有殷沛的踪迹。

应何从闻听这“绝妙”的主意,认为姓周的怕是病得不轻,但又打不过她,只好屈从。他俩大海捞针似的从半夜找到了天亮,一直到禁卫提前戒严,一路躲躲藏藏,愣是没找到殷沛一根毛。

周翡正在暴躁地逼问应何从:“李晟那孙子说得准吗?”

突然,她松开了毒郎中,皱眉望去,见城中大批的黑甲禁卫军如临大敌地经过他们,径直往城南天地坛方向跑去了。

赵渊自从继位以来,还从未这样狼狈过,脚步仓皇中,他几乎有种错觉,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逃亡之路。他已经忘了自己的故乡,只记得他从小便被养在永平朝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京官府上,按辈分,那京官是他的远房叔爷,小女儿嫁进宫中做了个不受宠的庶妃。他父母双亡,被亲戚来回推诿,因为面貌长得与娘娘的小皇子有几分相像,被这位叔爷领回去收养,本想让他同小皇子做个玩伴。

可是体弱多病的小皇子似乎并不需要一个宫外的玩伴,他连那位殿下的面都只见过一次,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便是好好读书,考个功名,仗着这一点遥远的皇亲,将来讨些微不足道的照拂。谁知一朝风云突变,他不过稚龄,便懵懵懂懂地被人盛装收拾,塞进了南渡的路。

人人都称他为“殿下”,待他毕恭毕敬,唯独他怕得要死。

他过于敏感、过于早熟,心知肚明自己就是一个给正主挡灾的活靶子。

那一路上,到处都在死人,他无数次从梦中被人唤醒,在刀光剑影里缩成一团,祈求上天再给他一点运气,叫他能再活一天……

“刺客!保护皇上!”一声惊叫突然拉扯住赵渊紧张的神经,他蓦地回过神来,只见不知从哪杀出了一对黑衣人,横冲直撞地抢入侍卫中间。

“北斗!是北斗!”

“保护皇上!”

“来人!护驾!”

屋漏偏逢连夜雨,北斗竟也混入金陵,趁乱发难,无数双手在赵渊周围推来搡去,九五之尊成了个被人击鼓传花里的那朵“花”。赵渊与从小在东海学艺的谢允不同,纵然有武师父,也不过是学些骑射之类的强身健体功夫,从未曾与人动过手。他踉踉跄跄,心里一时升起些许茫然,心道:为什么单单是今天?就因为我不是赵氏之后,所以贸然“祭祖”,遭了报应吗?

“皇上,这边走!”混乱中,不知是谁拽了他一把,护着他从来势汹汹的北斗黑衣人刀剑下逃离,都是一样的禁卫,赵渊不疑有他,不知不觉中便跟着走了。

风雪比方才更冲了,谢允听着殷沛那疯子极富有穿透力的吼声,心里有点索然无味,他想甩开这帮人,想去见周翡,因为觉得自己再不见,就走不动了。他的轻功独步天下,号称“风过无痕”,倘若吴姑娘的笔足够公正,中原武林百年间最惊艳的轻功,该当有他一笔,如今却只能用它来躲开这些多余的人。

谢允方才在一片惊呼中掠出人群,便再没力气“腾云驾雾”了,只能一步一步贴着墙,吃力地提起两条腿,缓缓往前走。突然,不知从哪传来一声吼:“狗皇帝死了!”

谢允一愣,忙深吸一口气,将额头紧紧贴在一侧石墙上,崩裂的指尖立刻变本加厉地惨不忍睹起来。

“不对,”谢允心思急转,想道,“殷沛突然闯进来是意外,剩下的人肯定是有预谋的。”

曹宁,一定是曹宁!

眼见北朝大势已去,曹宁狗急跳墙,来釜底抽薪了!

周先生离旧都只剩下咫尺,两代人苦苦挣扎,无数人舍命、舍了声名才走到如今这地步……他死不足惜,怎能看着他们功败垂成?

谢允浑身都在发抖,流出的血很快被冻住,在青灰的石墙上留下了一道血手印,他狠狠地将鲜血淋漓的手指攥紧,在一片霜雪纷飞中转身,往那声音传来之处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