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恨楼 第十二章·无常(第5/6页)

鸣风楼的刺客可不会讲究长幼有序的那些虚礼,寇丹察觉到周翡整个人气质一变,当即便将她当成了眼前大敌。寇丹从长袖中摸出一个蝎尾一样的短钩,招呼都不打便蓦地上前。她一身贴身短打扮,唯有袖子宽而长,像两片头重脚轻的蝶翼,一股冰冷的暗香顺着她的长袖扫过来,下一刻,周翡被她的烟雨浓包围了。

寇丹在绿树依然浓郁的深秋里洒了一把杏花雨——沾衣欲湿、无处不在——那些小针太密集了,以至周翡身边竟升腾起一层细针凝成的“白雾”,被鸣风的针尖扫一下并不要命,要命的是针尖上见血封喉的毒。

这时,周翡突然动了。

面对烟雨浓,她毫不犹豫地选了“风”一式,打算以快制快。

枯荣真气忽明忽暗地随着刀光游走,长刀背上被两人内力所激,沾了一圈牛毛细针,将那暗色的长刀裹得好一番火树银花。

这一瞬间,周翡仿佛回到了她浸泡三年的洗墨江。

牵机轰鸣,在她身边缠上无休无止的杀机。她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被鱼老逼着强行入定的“闭眼禅”,正心无旁骛。

刀锋与牵机、与烟雨浓接触的每一个微妙的角度,都分毫不差地映在她心里。突然间,面前的是寇丹还是牵机都不重要了,周翡心里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就在这时,只听“锵”一声,望春山撞上了寇丹手中的短钩,周翡手腕猛地一震,刀身上沾的细针“稀里哗啦”地掉了一片。

寇丹倏地一眯眼,短钩不偏不倚地卡在了望春山的刀背上,继而她低喝一声,力道顺着短钩传过来,将长刀卡了个纹丝不动。

与此同时,寇丹突然一张嘴,一支拇指大的吹箭冲着周翡的面门打了过来。

此时两人之间不过一刀的距离,倘若换成李瑾容或是赵秋生他们,大可以一掌拍过去,强行将自己的兵刃夺过来。可是寇丹同周翡之间几乎有一辈人的差距,哪怕鸣风刺客一脉多重奇技淫巧、硬功不那么扎实,那寇丹作为一派掌门,身上的功力也不是周翡能抗衡的。

此时,周翡要么被那吹箭钉个正着,要么只能被迫撒手弃刀。

而在“烟雨浓”的主人面前弃刀会是个什么下场,连李妍都知道。

李妍吓得一时不知该冲谁呼救,周围一大堆师叔师伯的名字争先恐后地涌到嘴边,全都堵在了她的嗓子眼,她手脚冰冷,连“喵”都没喵出一声。

谢允的手已经缩进了袖子。

而就在这时,周翡忽然一压刀柄,倏地松了握刀的手。

望春山在方才两边角力中生生被压出了一个弧,周翡这边一松手,刀身顿时飞快地震颤起来,方才没有抖落的牛毛小针起雾似的迸溅了一片,寇丹不得不挥长袖挡在自己面前。

周翡给自己争取到了这一刹那,她险而又险地侧头躲过那支吹箭,随后探手一拉震颤不休的刀柄,猛地往前一送。望春山从短钩中间穿了进去,刀尖在极小的活动空间内轻轻一摆,竟然又是“不周风”中的一招,受短钩所限,她的动作极轻微,却极精准——真好似一阵无孔不入的小风!

锋利的刀尖顿时豁开了寇丹的长袖,寇丹当时只觉得自己揽在怀里的是一条毒蛇,抓也不是,放也不是。

她恼怒之下,运力于掌,死命将周翡的长刀往下按去。

周翡手中的刀却不着力地随着寇丹的力道沉了下去,叫这刺客头子重重的一脚踏了个空。寇丹微妙地踉跄了一小步,短钩一颤,她心里暗叫一声“糟”,果然周翡见缝插针,那被卡在短钩中“身陷囹圄”的长刀立刻又由虚转实,自上而下地扫过了寇丹的脚背。

寇丹的绣鞋上绣着三朵并排绽放的黄花,周翡一刀下去,正好将三朵花的心连成了一条线,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森然的刀锋从寇丹脚背上飞掠而过,她蓦地变了身法,后退半步,向周翡飞起一脚,绣鞋鞋尖上弹出一柄小刀,捅向周翡腰侧。周翡一拧手腕,整个人连同望春山一起飞身而起,在短钩中间打了个旋——这是她第三招“风”。

寇丹动了腿,短钩上顿时有了微小的缝隙,周翡的长刀顷刻间脱困而出,随后她竟不停歇,行云流水一般垫步、转身,一刀自上而下、大开大合地劈了下来——好像小小的旋风瞬间成了斩断天河的利刃。

在场众人愣是都没看清她怎么变的招!

寇丹已经连退三步,狼狈地躲开,头上发髻被刀风所激,满头青丝顿时垂了一肩一背。

这一刀叫赵秋生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只看得眼花缭乱,当即真心诚意地叫了声“好刀”。

直到这时,周翡方才强行压下去的踟蹰与犹豫才化为乌有,她心里终于真正做到了只有刀。

这大半年以来,周翡虽然勤奋,虽然每天都有全新的感悟,但她和破雪刀之间,一直有一层模模糊糊,几次触碰到,却都未能捅破的窗户纸。

而那层“窗户纸”终于在她退无可退的时候破开了。

“刀法一个套路是死的,人却是活的……

“你既不是李前辈,也不是李大当家,你的刀落在哪一式呢?”

破雪刀最后三式,“无匹”“无常”与“无锋”。李徵乃南刀之集大成者,功力深厚,几乎到了“大巧若拙”“利刃无锋”的地步,因此他的破雪刀是“无锋”。

李瑾容天纵奇才,少时轻狂任性,一朝生变,无数艰难险阻像四十八座甩不脱的高山一样,沉沉地压在她身上。无论她有多怕、多畏难、多想退却,都得咬着牙往前走。久而久之,她将自己磨砺得无坚不摧,因此她的破雪刀是“无匹”。

而周翡的破雪刀,却学得堪称仓促。李瑾容抱着“姑且教给你试试,实在学不会就拉倒”的态度传了这一套刀法给她。而后,她被无数前辈高人摇头,又在一次次被赶鸭子上架的时候剑走偏锋,将破雪刀当成一枝可以随便嫁接的花——枯荣真气、牵机剑意、断水缠丝……甚至坑蒙拐骗,逮哪儿插哪儿,逐渐磨炼出了她自己的刀。

那是“无常”。

她的刀突然间仿佛冷铁生魂,而她像个踩着无数碎尸瓦砾、踮脚往墙外张望的孩子,在一圈险恶要命的“烟雨浓”里,她终于扒上了墙头的花窗,得以张望到墙外的天高地迥、漫漫无边。

不过哪怕她一瞬间越过了心里的十万大山,外人也看不出来。在其他人眼里,周翡只是将手中一把望春山使出了叫人头晕目眩的花活,从烟雨浓中穿梭而过,片叶不沾身,还面无表情地打散了寇丹的发髻!

张博林分明已经被谷天璇逼得左支右绌,见此情景,却依然在百忙之中分出一丝幸灾乐祸的闲暇,笑道:“哈哈哈,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