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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岁时他拒绝了大数据匹配老伴,膝下无子,按照政策,只要是独身人士都可以住进政府特惠的共享格子社区。但他选择远离人群,到一个水乡居住,他不怕成人化的孤独,只怕人与人之间假客气的热闹。

五十岁时,母亲在睡梦里去世,母亲生前市井又乖张,张一寻与她的关系并不好,但她提过,死后不想困于深山。于是他用了时下最潮的宇宙葬,把母亲的骨灰系在橡胶树液做成的气球上,飞向太空。在世人偏颇的指点和叶落归根的传统里,老人选择了前者,倔强地做一个不孝子。

四十岁依然困惑的不惑之年,相亲认识的老婆跟他提出了离婚,这段婚姻只维持了五年。

三十岁时,有人愿意给他发表的文字出书,在外资咨询公司和作家梦想之间,为了生存,他选择了不喜欢但高薪的工作。

二十岁时,在大学的散伙饭上,他原本准备了一个藏着告白的可乐瓶,在要不要送给坐在对面的青梅竹马中两难。当女孩被同学激出一句“我以后可以向全世界讨一颗糖吃,就是不能浪费时间跟太熟的人谈恋爱”后,在送与不送之间,他选择了后者,从此青梅枯萎,竹马老去。他提前离席,没有与任何人告别,一路向北,成为北漂。

普通人的一生,应该有很多次选择之外的选择,总是在时间经过后,问自己一个问题,如果当初没有这样就好了,如果当初选择那样就好了。我们每个人都一样,在凡常的日子面前不敢有丝毫逾矩,在遗憾中不断试图忘记,但越想忘,记忆就越深刻。

南墙义无反顾地撞过,黄粱一梦的欢喜也落空过,心头的朱砂痣不忘,床前怎会有明月光。

老人眼皮抖动,墙上的画面停在2012年,大学毕业的那个夏天,散伙饭办在城中心最热闹的火锅一条街。牛油锅的味道打翻在空气中,与屋内强劲的冷气胶着着,把鼻腔挑拨得难受。

老人好像真的闻到了火锅味,还听到了四周嘈杂的声音。

耳鸣袭来,他不适地低下头,再一睁眼,是皮肤光滑的手背,他忐忑地抬起手,骨节清晰,有力而坚定,不再认命地颤抖了。

抬眼看,桌前正坐着当年的同学们,记忆一时间跟不上思绪,好几个都叫不出名字了。

“朱夏!”坐在老人身边的方脸男生激动着发言,“我觉得你今后肯定会跟张一寻好的。”

“别恶心我们了!”那个叫朱夏的女孩看样子喝多了,撂下筷子,捂着心口,拖着气儿说,“两个人能在一起,早就在一起了。生花生是甜的,煮熟了就不甜了,我以后可以向全世界讨一颗糖吃,就是不能浪费时间跟太熟的人谈恋爱。”

这句刺激的话终于让他适应了穿越的事实,老人用力看了看缺席他生命这么多年的女孩儿,微卷的长发随意盘起,衣服没遮住的四肢瘦削,肤白如雪,但脸上肉嘟嘟的,随着说笑的频率,眼睛里总像有水似的,轻轻一漾,就能看到光。

老人笔直站起身,这种挺拔的身体记忆,终于失而复得。此刻的他,特别想过去直接抱住朱夏,但必须要克制自己,即便要冲动改变过去,这也不是让她爱上自己的最好方式。

“好久不见。”老人冷静下来,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场。

“一寻,你喝多了吧。”这个说话的叫什么来着,陆——乘风。大学表演系的颜值担当,用五十年后的审美看起来,仍然帅得无可挑剔。

“他醉了。”朱夏笑得花枝乱颤,脸上泛起红晕。

看着朱夏满脸的胶原蛋白,老人想起她迷信的美容招数:“你还用淘米水洗脸吗?”

“滚蛋,小时候的事儿你还拿来乱说。”

“看来记性没有那么不好啊。”老人继续逗她。

“张一寻,你去死!”朱夏一乱,手机没拿稳,直接甩进了锅里。

一帮损友笑出眼泪来,朱夏用筷子解救报废的诺基亚,心疼地嘟囔着。

“你还是老样子。”老人粲然一笑,不自觉露出上了年纪的口气,“这些年还好吗?”

“你在说什么?!”朱夏皱起眉。

身子忽而有一丝过电的感觉,意识似乎清晰了些,一瞬间好像又看到一面白墙。上面的电子时钟在做最后的倒计时。老人终于想起此时此刻在做什么,他想着看一看就好,看一看就好。但真的看见了,多年来的不甘心又涌上心头,他不忍面对,眼前的美好即将再次失去。

十分钟的时间回到过去,大部分人都会选:有冷饮的夏天,第一次脸红心跳亲吻初恋时,升学第一天入学仪式时,与弥留亲人的最后一点温存时光。

从前比现在快乐。因为从前纯粹的笑很容易,现在连取悦自己都难。

如果张一寻选择告白,如果朱夏对他还有友达以上的一点喜欢,如果所有爱情故事的结局,都是“在一起”三个字。

如果有如果,那后来是怎样的后来。

Dandy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张先生,还有最后一分钟。”

老人恍惚了,他靠在椅背上,背包的肩带嵌进衣服,他慌张地翻开身后的背包,里面果真藏着一瓶可乐。

墙上的电子时钟正在做最后的倒计时。

00:15

00:14

00:13

脑中像是自己与自己对话。

年轻的张一寻问:“你觉得你能改一个更好的结局吗?”

“且看。”老人回答。

老人拿出可乐瓶,站起身,放在了朱夏身旁,叮嘱道:“除了你,谁都不能喝。”

00:12

00: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