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拔刀队么……

我不喜欢那首歌。“吾乃官军敌朝敌,天地难容反叛军”,第一句就让人心里不舒坦。

连我这样的原拔刀队队员都不待见,能算什么好歌!

西乡征伐的时候,我的确是官兵的一员。可我从来都没想过,也不认为自己是官军。还用说么。毕竟就在十年前我还是那个天地难容的朝敌,跟官军对着干呢。

戊辰之战中的官军与朝敌,仅仅十年后竟然来了个立场对调。不知怎么的我就成了官军里的一个,而朝敌却是曾为官军总大将的那个西乡隆盛。对我而言,那场战役里根本就没什么官军和朝敌,有的只有报仇雪恨。开口就唱什么“吾乃官军敌朝敌”,不是给自己添堵么?

还有啊,这首歌怎么就成了陆军军歌了!说起西乡征伐时的拔刀队,那只能是警视厅拔刀队吧。有一种自己的英勇事迹被写成了歌不说,连功劳都被顺手夺了去的感觉。

其实为拔刀队填词的那个人,我认识。

外山正一这个名字,你应该听说过吧。什么帝国大学总长呀文部大臣的,总之是个大人物。

他原本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旗本子弟,父亲是讲武所的老师。不错,就是那个连近藤勇都落选的讲武所的师范,因此也应是个高手了。

可他的儿子却一副文弱书生相。有一阵甚至还因为抗拒剑术的稽古,跑来加入了我当头头的不良少年团体。

外山家的宅邸在小石川的柳町,离这儿不算远。我虽然是在牛込的家出生的,但先前也提到过,十五六岁起我就不太着家,领着那一带的半大小孩儿们到处作恶。只消我一声号令,就能聚起来四五十个小弟。牛込和小石川,还有本乡,外渠以北几乎都是我的地盘。

就是这四五十个小弟里,出了后来的帝大总长。他应该比我年幼个四五岁,在小混混里,就是那种无可救药的下三滥。

某一天,我知道那个小下三滥竟然是御旗本家的少爷,就以是我小弟为由让他进贡个一两二两的。结果那个蠢货竟然在从家中卧室偷钱的时候被逮着了。据说他那当讲武所老师的父亲揪着他的后颈,拎着就怒气冲冲地上门找我家讨说法去了。反正我不在家,与我无关。

不过啊,那时我要没有叫他去偷家里的钱,他应该还会继续当一阵混世魔王,最终走上一条不归路了吧。出了那件事后他家里也妥协了,说既然讨厌剑术那干脆就好好做学问吧。后来他留学英国,最终还是从美国的大学毕业的。

和他再见面都是进入明治好久以后了,而且还各自是以高官与护卫警察官的身份。

在那之前,我完全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更没料到他竟然就是那个把我们的英勇事迹写成《拔刀队》的作者本人。

就任时上司是这么介绍我的 ——“这位是西南之役中拔刀队的幸存者”,净挑些可有可无的事儿说。对方感叹了一句“哦 ——是么”,待他转过身,两人刚对上眼立马就认出了彼此。

外山阁下当时那没出息的表情,简直就跟当年我威胁他去偷钱时,快哭出来的脸如出一辙啊,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可就算心里明了却还是不能相认。先前我也反复强调过多次,能够翻 过御一新这道高墙活下来的人,不论毁誉褒贬,出于对彼此的尊重,即便是旧识也应装作路人。

我是不知道他学的那个社会学讲的都是些什么,但还是觉得跟什么文学、物理学、军事学那种小范围的专攻领域不一样。恐怕是那种研究世间的结构或形式的,一种广义范围的学问吧。

如果是的话,在我手下到处作恶的那段少年时代的经历,或许多少还派上了些用场。看过了那些正经旗本子弟所看不到的庶民人生,亲眼见识到贫穷为何物,亲身观察、体会到不良少年们的生活状态……社会这种东西从那时候就扎根在了他的心里。

他既是学者亦是诗人。他原本就是幕臣子弟,因此可以说《拔刀队》的歌词里饱含的都是他的真情实意。不过幕末到明治初期那段时间,他实际上还在欧美留学,所以那份感情也更多的是来自他的想象吧。

懂吗?就是想象出来的那部分,让我们这些亲身经历过的人无法苟同。我之所以不喜欢那首歌,准确地说就是因为这点。

对了,社会学这种叫法,听说就是他提出的。另外,宪法颁布典礼后,让帝大生向准备参加阅兵式的天皇仪仗队高喊三声万岁的也是他,那就是如今大家习以为常的一句“天皇陛下万岁”的来历。

他主张摒除汉字改用罗马字,算是很有名了吧。就因为这事儿遭来不少国粹主义者的反感,上面才派了我去做他的护卫。怎样?这人有点意思吧。

日本第一首军歌,就是这个外山正一填词的《拔刀队》。

那家伙是在今上天皇大婚那年死的。不过五十出头,正当壮年时的早逝,当真遗憾呐。

葬礼我没去。至于为什么嘛……当初我可是让他给我弄钱呀,结果呢,失手就不说了,还把我的名字和住址都给抖了出去。而且连一声道歉都没就人间蒸发,最后竟然还跟自己真经历过似的写了个《拔刀队》出来。

正因为这些,我可没有去给他上香的义务。内人交给我的香典钱就这么搁在制服兜里,权当是外山给我进的贡钱了。

话题又扯到天边去啰。

你想听的是西乡隆盛而不是什么外山正一吧。

其实我和他见过几次。

哎?这有什么好惊讶的!我们还一起吃了饭喝了酒嘞。没错,就是和那个西乡隆盛。

你仔细琢磨下我们还在京都时的世态就能明白。近藤关了牛込的试卫馆,带着我们上洛是在文久三年阴历二月。那年夏天的八月十八正巧赶上政变,长州人就成了我们彻头彻尾的政敌。因此什么桂小五郎、伊藤俊辅、山县狂介都是我们的目标。但我们和萨摩关系破裂的导火索,却是在五年后的鸟羽伏见之战。

虽不知道萨摩成天都在琢磨些什么,警惕之心不是没有,可非要说的话,平日里我们走得其实还挺近。好歹这种交情也整整持续了五年,近藤还有土方时常和他出现在一个酒席上也不稀奇吧。

我还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到西乡那天的情景。

人的一生会遇上形形色色的男女,而与其中少数人的第一面总会记得格外清楚。男人的话是今后会与自己经历你死我活的人,至于女人就是后来与自己相伴终身那个了。

那时我们才上京没多久。

就在壬生驻地附近的岛原,我们那是夜夜笙歌好不快活。当时已经从守护职会津大人那里受赐了京都警备的职务,我们顶着那名号到处去向商家强赊了不少钱,可以说是用钱如流水挥霍无度的一段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