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志村靠在我肩上的头的重量突然变沉。呼吸变得短促,也逐渐微弱起来。 ——武藏,死了吗?我问了一句。在我看来,志村已经和停尸间里那些盖着草席的尸体差不多了。可他却小声应了一声“没呢”,然后微微地摇了下头。对于深知人命这玩意儿有多脆弱的我而言,完全没想到那会是如此一段缓慢得如沉入渠底般流逝的时间。

那应该是日清战争前还比较太平的那段日子。不对,我是明治二十四年春天离开警视厅的,所以应该是在那之前。既然如此我那时应该有四十多岁了,而志村比我年长十岁。

志村让我把知道的事都告诉他。我毕竟是个巡查,各种情报可以说没少听过。虽然我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事实上我应该才是最清楚过去同伴们动向的人。

可把那些家伙的消息告诉一个将死之人,又能算什么造化。有些事,等他去了那个世界自然就知道了。不过为了让他宽心,我还是挑了一两件事儿告诉他。 ——池田那臭小子,先前被东京市长大肆表扬了一番,说他是纳税大户。听我这么一说,志村轻轻点了下头。 ——他在附近的材木町就有店。要不我让人把他叫过来?

志村抓住我的手臂阻止了我。意思是没必要做到这份儿上吧。池田七三郎作为商人闯出了一片天的事迹,志村应该是听说过的。

没错,就是那个七三。他竟然顶着在甲州战争时被轰掉一半的脸,费尽心思应酬处事,成了一方富贾。可既然志村早就知道他的事,又为何没去寻求他的援助?七三那人重情义,时至今日每逢年终年末都还不忘给我家寄来礼品。要是他知道志村竟沦落为了流浪汉,决不会袖手旁观。

你能懂吗?被称作武士矜持的东西。说什么武士就算饿肚子也要叼着牙签,根本就不是那种程度的事儿。哪怕是什么都没有只剩一条命,也要懂得知耻才能叫武士啊。

这事儿放在七三身上也是一样的。尽管他为世间做了不少好事,甚至得到了市长的表彰,但对于自己的艰辛却只字不提。因为他觉得那些辛苦的话题说到底不过就是发牢骚罢了。

在铫子发生了什么,七三没有告诉我。每次喝酒的时候,京都那会儿风光的话题都是我们的谈资,可再往后的事却成了禁区。为什么越是不想听的话题,志村却偏偏要说出来呢?

我隐约察觉是有关林信太郎的事。为了把他的消息传达给我,志村才拼命地撑着最后一口气。听我说了那么多你也该知道,林从文久三年春天入队后,就一直是我的亲信。

既然是他的事,我必须听下去。为了让志村鼓起勇气,我是这么跟他说的。

——久米部现在过得挺好的。

听到这句话,志村撑开紧闭的眼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久米部正亲和我的缘分,即使是在御一新后也没断过。

我一看见他那嬉皮笑脸的样子就烦,至于他嘛,应该也像忌讳蛇蝎一样在避嫌着我。我俩的关系就像江户和大阪、武士跟百姓之间一样,油水不相容。

也不知托了谁的关系,那个久米部进了陆军不说,还升到了将校阶级。他在第九师团当了一阵儿副官后,还在东京镇台待过一阵子 ——虽然跟我没什么交集。

当时他已退役,准备在仙台悠哉养老。把这些消息带给我的,是一个叫近藤芳助的幸存队士。那家伙在会津和我们分道扬镳后,经米泽去了仙台,没有跟随土方去箱馆的他,选择了恭顺。

而那个芳助竟然也在横滨市议会做了代议士。议员什么的看来是相当清闲的差事,不然他也不能四处旅行拜访旧识吧。

哎……不论是芳助,还是久米部和池田七三郎,没死得了的家伙们还真是顽强得很。话是这么说,其实我自己也是其中一个。

听说近藤芳助从市议员升为了神奈川县的议员,眼下还成了政友会的干事。不仅如此,作为本职的贸易商也顺风顺水,也算是我们这群老不死里最风光的吧。

你小子也早点上战场去拼一次,再活着回来比较好。要是丢了命就到此为止,可如果运气好活了下来,成为大将中将也不是梦啊。人生在世,不吃点苦头哪儿能指望什么回报。

当然,苦得不够彻底也不成。要的是那种需要隐姓埋名,还必须把自己的过去尽数遗忘的苦楚才行。不然你瞧,我说那几个活着的不都是改了名字,而且还对是新选组幸存者一事绝口不提的人么。

这样就好了。人生的苦啊,即使从脑子里被搬了出去,身体还是会牢牢记得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久米部和七三都活下来了,那就是说铫子投降是正确的选择了吧。

那逃向西边的那些家伙,后来怎样了呢?

志村武藏看来相当惦记久米部的消息,听到这些的时候,他靠在我肩上的头前后晃了好些次。 可千万别这时候死了啊。

——林呢?

我赶紧问他。他来找我的目的,应该就是带来了与林有关的消息。

雨越下越大,连没有窗户的停尸间里都能听到雨拍打屋檐的响声。我讨厌下雨。不单是因为会让心情变得郁闷。一下雨,我就会想起大家一起杀死芹泽的晚上,还有那个志村武藏临死前的模样。

志村又开始了回忆。他的身体早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有那两片干裂的嘴唇。

离开铫子后一路上到底是怎么过来的,我也记不起来了。

我们的目的地并不是江户。房总地区盛产米,不仅有众多御谱代的小藩,听说还有不少乡下御旗本和御天领。既然如此,那就应该有反抗官军的同伴,也有战争,自然就有可以葬身的地方了。

后来再一想,其实挺匪夷所思的。就算是成了落难武士,好歹也是个有上百人的队伍,放弃逃窜好好地打上一仗不成么?执意去寻求葬身之地又有何意义?

那其实是身体替空荡荡的脑子发出的指令 ——不能死!活下去!而我们只是遵照那个指令,漫无目的地徘徊罢了。

被水户大军包围是在十月六日,就在距离铫子只有五里往西的一处叫松山村的地方。在那儿,有人投降,但战死的也不在少数,我们一行人就这样被冲散了。

不巧那时还下起了暴风雨,由南至北的狂风,几乎把雨水吹得打横飞。我和林先生,还有谁来着……总之是有六个人吧,我们在暴风雨里拼命地往西而去。

由于伤痛和饥饿,最后是在哪儿筋疲力尽倒下的也不太清楚。我们从松山村和八日市场战场杀出来之后又不分昼夜地逃了一段路,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就是在成田或佐仓一带了。与其说是投降,不如说是根本连反抗的气力也没有了。他们把我们从草丛里拖了出去,绑上绳子带到了陌生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