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一刀斋一离开,八叠大的房间仿佛一下就空旷了许多。

梶原中尉站起身,伸了伸穿着军裤的腿。昨天夜里来时那套军服下面是长裤,今天穿这件骑马用的短裤算是败笔了。短裤从膝盖往下裤腿变细,长时间正坐双腿就容易发麻。

朝南的走廊上月影清净。此起彼伏的虫鸣声中,时不时还能听到两三声金钟儿叫。

一阵诵经声传来,主人是与其不搭调的一刀斋。梶原正纳闷他这是在搞什么名堂,就看见浑身带着带着焚香气息的一刀斋,从黑漆漆的走廊那头踩着月光走了过来。

“坐吧。就这儿吧。 ”梶原笔直地坐在套廊边上,一刀斋关掉了房间里的电灯,也不知到底做的什么打算。院子里,只剩下满满一地的月光。“照片不能在太阳底下晒。电灯的光应该也不太妙吧。 ”“您是说……照片? ”“嗯。先前起意去拜访了一下,拿到了这张加洗的照片。你知道这是谁么? ”一刀斋与梶原并肩坐下。摊开的包袱皮上,躺着一张用油纸包着的照片。一个身着西洋服饰的人坐在椅子上,刀插在一边腰间,发型看起来是刚削掉发髻不久的短发。那是一张已经发黄的旧照片。

“这是先生您年轻的时候吗? ”一刀斋一脸严肃地否认了:“我讨厌照相。总有种魂儿会被抽走的感觉。胆子出奇的小吧? ”照片上表情严肃的男人身材伟岸五官端正。梶原差点就要以为是电影演员的扮装照了,可再一想,要是那样的东西也不至于供在佛龛上了。“这就是土方。 ”始料不及的答案,让梶原哑然。

“如何?长得不错吧。就这模样,走在京都街头那可是没少引人回头啊。要是留一头总发,再穿上浅葱色羽织就更不用说了。新选组里如此容貌气量的人比比皆是,哪儿来什么众道! ”

土方岁三是个跟月光相配的人。并非是他为世人所知的命运给人这种感觉,总觉得他说不定原本就是个不喜阳光的男人。梶原对这个人不甚熟悉。然而一直注视着月光下的照片,竟觉得这位同乡前辈的本来面目逐渐清晰了起来。“不是这样的啊”,土方的肖像似乎小声在说,“只不过当我恍然时,就已经被独自留在阳光之下了。 ”

“怎么了? ”

“啊,不……只是他的模样让我有些意外。 ”

“哪儿让你意外了? ”

“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像恶鬼一样的人。 ”

“这样啊。我还想你们毕竟是同乡,多少该有些偏袒呢。即便如此都还是恶鬼么……”

一刀斋微弱的声音中夹带着悲伤。梶原突然好像懂了什么。他明白了这个老人要关掉电灯的真正原因 ——他应该也知道,土方岁三是个和月光相衬的人吧。

“就算在小孩儿们的游戏里,他都是作为敌人出场的。 ”

“哪怕他是本地的先人也这样? ”

“因为他给人反派的印象。 ”

“那我让你看这个,也算是有意义了。 ”

梶原本想承认,但话终究只是到了嘴边。他硬生生地将心里涌起的那份惭愧吞了回去。待到满月被云层遮住,一刀斋用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再次打开话匣。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比起怀念之情,更多的是难受啊。对方告诉我加洗了一些照片,有的可能状态已经不太好了,但希望我能拿上一张。拿就拿吧,可这东西哟,只是搁在身上就让我痛苦得很,回家路上甚至还想过把它扔掉。不过几十年后,它能让像你这样的同乡人印象一新,看来没有丢掉是对的。

你问我到底什么东西让我难受?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的是,我并不是为土方的命运而唏嘘。看看自己这身老骨头,对能在三十五岁盛年之时就死得其所的土方,反倒是更让人羡慕些。

让我难过的是土方那身打扮。会津诀别的时候,他还是一身羽织头顶发髻。大家都是一个样子。最后一次见到土方,是在庆应四年辰年的夏天。那之后他辗转仙台,又远渡虾夷之地,最终在第二年,也就是明治二年的五月战死箱馆。

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每次我一看到这张照片,就会产生一个联想:一群黑衣人强行给土方换上衣服,削掉他的发髻,给他穿上皮鞋,再把他摁在椅子上。

虽然明知道不可能的事儿。可我就是忍不住那么去想。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还留下了照片?他那颗脑袋里的想法,我始终弄不明白。

西乡征伐后隔年,我突然起意,去拜访了他日野的老家。这么说起来也是三十多年的事儿了。那之后我总是对着这张照片发问,然而它并没有给我答案。

你这家伙在箱馆都干了些什么?发生了什么?每天夜里,我都会反复地问,尽管始终没有回应。看来想知道答案,只有去下面的世界亲自问他了。

这下你应该理解我们不是众道了吧?像我们这样可以随便挑选女人的人,又有什么道理沉迷男色。

不过我可不是为了澄清谣言才拿出这张照片的。虽然看着我像是绕了一个大圈子,事实上我做的这些并没有半点多余。

这能让你通晓剑术的真髓。到底能从自己身体、精神以及剑的动向上剥除多少多余的东西,其实就是剑术的蕴奥所在了。

月色正好啊。

比起满月清冷凛冽的样子,还是朦朦胧胧的更合我意。行风雅之事,果然还是要在胧月之夜呀。

你说土方的照片怎么会出现在他日野老家?这话题一下子就跳了时代了,我不会弄错顺序的,你什么也别问先听着吧。

甲州道中的日野本宿,有一家叫佐藤的乡士。你应该也听说过。就是他在宅内为我们建了天然理心流的道场。不仅如此,即使在我们上京后,他都一直不遗余力地帮助我们。算是新选组的大恩人了。

佐藤家与邻村土方家交好,当家的夫人其实就是土方岁三的亲姐姐。也就是说当家本人既是岁三的姐夫,又是近藤的弟子,如此支援新选组,算是情理之中了吧。再说岁三年少时,那可是一出门就少不了闯祸添乱的小毛头,所以本家经常将他送到会照顾人的佐藤夫妇那里去。简单地说算是抚养之亲了。虽然佐藤先生对过去的艰辛绝口不提,但无论如何他都曾是新选组的 坚强后盾。御一新后接受官军的审判,他的立场原本是该掉脑袋的。不过估计官军要是治了佐藤先生的罪,那些旧幕府天领的领民,特别是八王子的千人同心不会坐视不管。于是他保住了一条命。

就在最敏感的那段时期,明治二年巳年的七月,一位不速之客偷偷地来到了佐藤家。按当家的旧话来说,那是一个骤雨的痕迹还未完全消散,仿佛梅雨季般又飘起了牛毛细雨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