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第2/3页)

“喂,你小子可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就信口开河想诓人。会津盘梯山我可是亲眼见过的,哪里是锯齿样儿的,明明是中间像这样,塌下去一块的……”

“我说,那是喷发之后的形状吧。我们出生的第二年也就是明治二十一年,磐梯山火山爆发过一次,导致山体形态大变样了。还是你想跟我说你家伙刚出生不久,就趴在你母亲背上去看了过去的磐梯山? ”

一时间梶原无言以对。他看着自己好友的脸,思索着这家伙该不会其实是个天才吧。关根皮肤白皙,看着就没有军人的样子。加之爆炸事故后长期住院,后来又调去教育总监部从事事务类工作,现在皮肤就显得更白了。“我说你要不就别在陆军待着了,再回去帝大念书怎么样?我觉得那样倒更能为国家干点实事呢。 ”“说什么蠢话。谁说一定要上前线战场的才是军人。就算我身体有疾,在军队一样能发挥作用。 ”说着,关根伸出戴着白手套的左手,在梶原面前晃了晃。浅葱色的羽织并不是赴死的丧服,而是六位官服。峰型纹样也并非效仿赤穗义士,不过是守护职会津藩的旗印。不得不说这个推论条理十分清晰。“我还有一个问题。 ”“哟?放马过来。 ”“这是让我最费解的地方 ——新选组身为佐幕派却要拥护天子。孝明帝或先帝明治陛下对新选组而言,难道不应该是敌方的领袖么? ”关根中尉松了松军服衣领,解开了领扣。投向梶原的视线中,似乎带着一丝轻视。“我说梶原啊。这些年我们的确是被灌输了不少军事方面的理论。但就算是身为军人,也不能凡事都囫囵吞枣,放弃自我意识啊。 ”“教就是这么教的,我能有什么辙。 ”“历史都是胜利方书写的。胜者的逻辑最终成为历史。然而这样的历史却不一定就是真实的。只要这么想就不难发现,比如幕末的纷争以及戊辰战争,其实都是经得胜的萨长藩阀粉饰过的。 ”

关根将酒杯推到梶原跟前,给他斟满。

“到底是怎么回事? ”

“把勤皇和佐幕彻底划清界限这一点,最容易解释。其实只要看看现今大日本帝国的样子,应该就不难明白。从黑船来航[5]到戊辰战争,前前后后十五年的时间里,只是如此简单地泾渭划分,怎么可能推动得了历史。外有列强诸国的殖民地政策,内部又充斥着各种幕府无法抗住外压的言论。

无论是开国还是攘夷,总之当前的体制已经无法应对世界的变革了。我可不是说德川幕府的实力衰退了啊。幕藩体制下的我国,其实就是一个二百六十个藩各自为政的联邦国家。欧洲的德国或者意大利等国家也是这样。

也就是说当时的当务之急,其实是建立一个拥有中央集权的统一国家。开国或是攘夷,是将内部的意见统一后再考虑的事。于是乎这时候出现了一种对策 ——公武合体[6]。也就是将朝廷与幕府尽可能地统摄起来,并以此为核心,重新建立一个统一国家。要说这招的确是妙,但再细想一下的确不太实际。不管怎么说吧,新选组诞生的时代,的确是存在着公武合体这样的基本方针的。因此新选组在京都成立的当时,本应是推动公武合体政策的先锋,说他们是拥护朝廷的勤皇志士也在情在理。而他们的敌人,则是与激进派的公家勾结,妄图假借圣上之名颠覆幕府的不轨浪士 ——在当时,也就是长州藩了。即是说最初在公武合体策的基础上,佐幕与勤皇实际上是一个意思。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势有了变化。大政奉还,幕府垮台。最终是萨摩和长州联了手。坂本龙马之所以成为维新中的杰出人物,正是因为他是促成了萨长联合的中间人。而鸟羽伏见之战呢,是旧幕府军对萨长军的抵抗。可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那难道不是萨长借着王政复古之名在搞军事政变么。尔后的戊辰战争同样也遵循了这个理论。当时的会津、庄内和长冈总不能算是佐幕吧。奥州列藩认为萨长的举动不是维新而是武装政变,于是乎才起兵抵抗。懂了没?什么勤皇佐幕,不过都是后世捏造出来的。那原本就是一场武装政变,要不这么写根本解释不清楚。都是假的!一切的一切,不过是胜者为了得利而照自己的逻辑改写出来的罢了。当然,在不仅没有沦为列强的殖民地,如今还能跻身世界一等强国这一点上,必须做出正面评价。报告完毕。我要睡了。一边儿去! ”

关根把军服胡乱一脱,只穿着襦袢和袴下把梶原往旁一推,钻进了鱼干一样的被子里。“瞧你能说会道的,怎么这么没收拾。 ”梶原拿起好友的军服叠好。

“跟在联队勤务不一样,总监部没有当值兵。别说打理被子衣服了,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左看右看,一个个都是将校,搞不好我还要去帮他们做饭呢。 ”

就算是脱得只剩内衣,关根也没有摘下左手上的白手套。

“受用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

“我说过了,要让我在总监部给大官儿们做饭,还不如把我弄到幼年学校或者士官学校去当区队长呢。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些言论可不能让学生听了去。 ”

按着陆军将校的习惯,关根在被窝里也保持着类似立正的姿势。以为他睡着了,谁知他的嘴突然又动了起来:“对了,忘说了。只有新选组,是直到最后还嚷着佐幕佐幕的。虽然不知道这里面有几分真吧,要不是刻意讽刺或者玩笑的话,土方岁三这男人也忒可怜了。 ”

梶原正在怀疑关根中尉是不是又假寐,中气十足的鼾声立马就响了起来。

睡得快,醒得快,这也算是军人的才艺之一了。躺在毯子像信封一样卷起的床上,仰面朝天、直立不动,也不翻身。这睡觉的习惯,虽然看在老百姓眼里肯定算是怪癖,可毕竟这是他们十三岁进入幼年学校以来就被训练出来的。

实际上在营外租周日房,不外乎就是出于一种对平凡自由生活的向往。然而就连在周日房里,却也跟抓紧分秒时间打盹儿的卫兵一样沾床就睡,而且还是这么一副直立不动的睡相,足以见军队里的教养渗透得多彻底了。

梶原听着好友的鼾声,独自饮了些解酒之酒。

近卫联队里值周这样的活儿两个月至多也就能轮到一次,可在尉官人员数较少的教育总监部,反复轮转几乎就跟上下班没区别了,为此关根没少发过牢骚。

特别勤务与训练的疲劳种类是不同的。好友在同期中备受推崇,然而梶原却觉得他现在是在浪费自己的精力与时间。自己真心觉得他应该早日离开军队,去念帝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