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2/2页)

不过还是让我找到了。穿着单衣的力士弯下腰的一瞬间,我清晰地看到了他厚实的背上突出的那几道。

胁差噗嗤一下,连带物打[3]的部分尽数没入了对方的身体。那种感觉至今我还记得。力士死得十分痛快。没有呻吟,来不及转身,就这样瘫倒在了原地。

说不定他根本连发生了什么都没来得及想。那算是干净利落且无伤于己的一个完美示范了。只不过就算本人没有反应,再怎么也是个约莫二十五贯[4]前后的壮汉,倒下的时候无可避免地发出了一声闷响。龙马的训斥声从二楼深处传来。只是那浓厚的土佐腔中没有任何疑虑,甚至可以说带着些玩笑的口气。我抽回胁差纳回鞘中,顺势回应了一句。 ——我可没醉!只是这里太黑了!龙马的声音又从远处飘来,让我多留心点。我用手掌将周身的衣服检查了一番。没有沾到血。时常身着素黑色和服,身披黑羽织,是我身为一个刽子手的修养。当然,夹衣里和足袋也不例外。唯独袴实在是不能再一水儿的黑色,事后都会用手掌检查一番。只不过在那个没有电灯的时代,通常也没人会注意到。

——行了行了。让你来带路,梯子上就太挤了。反正我也知道地儿,你就甭管我了。我一边朝尸体说着话,走上了楼梯。二楼靠梯口的八叠大房间里,十五满月的月光,将格子窗的黑影映在了榻榻米上。

我右手拿着刀。不不不,那时候刀还并没有拔出来。右手拿着收在刀鞘中的大刀,是向对方表示无敌意的证据。那个年代的京都,特别注重这些繁文缛节。毕竟谁也不知道什么人会在什么时候对自己不利。

然而有一件事,龙马并不知道 ——我是个天生的左撇子。还真是省了不少事儿呀。不过就是用右手拿刀,竟然就能证明自己没有敌意了嘿。

外间的八叠房间往里,是一个六叠的小间,屋子里黑洞洞的。然后是六叠大的佛堂,左手边的行灯倒是亮着。龙马的房间在最里面,此刻拉门是关着的,怪不得声音听起来如此遥远。从拉门的缝隙中倾注出的光投影在榻榻米上,就像一把平卧的利刃。

从房间里突然传出龙马以外的人声,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你说斋藤一,是新选组的那个斋藤?”那人也是一口的土佐腔。“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实际上是伊东先生的手下。”说话的是龙马。

可照理说会怀疑才是正常的吧。直至今日,我也没有弄懂龙马这个人。说他天真烂漫好呢,还是说来者不拒呢。总觉得在他眼里看不见任何多余的事,只是一味将自己交给命运来安排。可就是一直以来对他庇护有加的神佛,也许在那天突然就没了再垂怜他的理由。然后我被派了去。

我正坐在佛堂的门边,将刀按照礼法置于右侧,缓缓拉开门。 ——恕在下来迟了。在下今夜奉伊东摄津之命,前来担任坂本先生的护卫。

懂吗?平日里练习的面不改色,就是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的。龙马这人如何我是不知道,不过第一次见到我的另一个武士,一看就带着一肚子猜疑在审视我的神色。

“啊,劳烦你了。这位是我土佐来的朋友中冈慎太郎。再过会儿军鸡锅就该端上来了。 ”没错,龙马说这些的时候,语气里丝毫没有疑虑。至于中冈慎太郎嘛。名字倒是略有耳闻,不过他跟龙马不同,并未被谁悬赏。那天也是凑巧撞上,只能说他时运不济了吧。实际上中冈并没有被杀的理由。如果非要强加一个的话,那就只能因为他是龙马的朋友了。因此说是偶然也不尽然,毕竟朋友嘛,同生共死也算是在理的。

你小子也要多多注意身边那些好友啊。就算他们不会加害于你,但你未必就不会因他们而蒙受无妄之灾。这是择友时的经验。如果不愿这样,那就必须抱着与对方共祸福的决心。我和土方就是这样。

“提起斋藤一君,我还以为是个好似恶鬼夜叉的人呢。”中冈是这么说的。当时我就想啊,世上看不清自己的还真是只有自己,原来在其他人眼里我是这般模样啊。

别看我现在是个快七十的老头,庆应三年的时候,那也是二十有四的年轻小伙呀。虽然俸禄微薄,到底是幕府御家人子弟,穿着打扮自然是得体利落的江户做派。月代打理得一丝不苟,袴的褶皱亦从来都清晰笔直。

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只要看着顺眼,你瞧,连刺客都被当做好人了不是?

龙马在外在上算是吃了大亏。且不说他这人内涵几何,就凭那副打扮什么时候死在街头都不奇怪。

中冈是个穿着打扮得体的武士。只可惜面带凶相,第一印象并不太好。或许正是因为带着猜疑,他的脸略显发黑面带厉色。怎么看都是一个被朋友拖下水而丢命的倒霉相。

我苦笑着心想:中冈先生呀,真要是恶鬼夜叉,怎么可能让人看得出来呢。哪儿有鬼指着自己鼻子说是鬼的。


[1]军鸡:斗鸡。

[2]胁差:在主武器破损不能使用时备用的武器。一般指的都是日本刀打刀所配的另一把略短的刀。

[3]物打:详见附录。

[4]贯:日本旧时质量计量单位。 1贯=100两=3.75千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