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啧,没想到一个顺水推舟,把自己给推到死路上了。其实我老早就发现,你我在道场上虽是好对手,可绝不会是好酒友。我俩都是拙嘴笨舌的人,好听众是更谈不上了。有的话也怨自己管不住嘴,总是话一出口就立马悔青了肠,完全把握不住间合的分寸。

就像方才,也是怪我自己嘴快,那不是因为看你烦恼得跟个哲学家一样,想开导开导你么。可你这家伙倒好,像被我夺了一本面似的(被捅到痛处似的),还真就一股脑儿迎上来了。也罢,兵来将挡,酒来就喝。看来那人的话题今天是赖不掉的啰。话是要说的,但该怎么称呼他呢 ——师父?老师?有些以人家弟子自居的嫌疑了,不妥不妥。既然那人曾是警察官,那称一句“前辈”当算不上逾矩了。

怎么?是辖内的当家老大还是我经手过的凶犯?你这想象力够丰富的啊……罢了,也怪我这圈子确实兜得有些过。可惜要让你失望了,人家还真就只是我的前辈而已。觉得无趣了?安心听我跟你说,这事啊可就比你猜的有意思多了。

我离开静冈上京后进入警视厅,是在明治二十八年年底。当时会选择这条路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考虑要将剑术修行走到极致,只能是当上警察官,还必须是东京警视厅的警察官才能实现;另一方面,当时二十岁的我正面临征兵检查。你也是知道的,只要结果甲种合格,就不得不应征入伍。这么一比起来,自然是当警察官免除兵役才是上上之策。

静冈虽然是个乡下地方,但生活着不少旧幕府时代的下级武士。当年将军交出江户后,他们选择放弃俸禄追随至此。而他们的子孙到了明治中叶,虽都褪去武士的光晕,成了一般老百姓家的儿子或是商家的学徒,但在剑术修习上的造诣依旧不输常人。说来也可笑,就为这对生活来说狗屁不如的玩意儿,也是不容易。

这帮成天只会“呀!咄!”的小子中,有那么几个为自己盘算着离开家乡,但最终得偿所愿进了警视厅的只有我。我没啥手艺,更不会做学问,但对自己的剑术还是颇有信心。我是不晓得你们军队里面如何,可要是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哪能指望当上警察官呀。要知道警察学校里可是聚集了各路过关斩将选出来的家伙。警察道场的荒稽古[1]也是名声在外的。

我第一次见到那位前辈,是在道场的一次盛夏荒稽古时。稽古的间隙,我瞥到有位面生的老者独自坐在宽敞的道场角落。心想着若是名人来做客或是哪处的师范来访,练习前必定是免不了一番介绍,看来那老者就不应该是什么贵宾了。他身穿白[2]夏服,并未着袴,腰间绑着兵儿带,膝前放着一顶麦秆编成的帽子。虽有着相当不错的体格,却并不给人压迫感。兴许就是位在附近散步顺道来参观的隐士,亦或是等着见孩子一面的老父亲吧。总之,就是一位看起来让人觉得无关紧要的老者。

而我之所以会留心到他,是因为他身材高大显眼,坐姿挺拔端正。要知道,当下里士族或平民之分虽已名存实亡,但早前日清战争刚结束那会儿,曾经的两把刀[3]们,还是能从举手投足间看出来的。

老者本来在角落里静静地观察着我们的练习。谁知片刻后,他竟不紧不慢地站起了身,然后径直朝我们的方向走了过来。那时我正一心扑在稽古上,甲手突然被他从旁一把抓住,就像这样。他透过面金睨着我,说了一句:“小子,手之内[4]太差。 ”

我那火啊一蹿就上来了。我是不知道他是哪儿来的什么大人物,可无礼也要有个限度。单是口头上指指点点尚且能忍,还从没见过稽古中突然动手,还口口声声说人家手之内差的!

“右手握住靠近镡的地方没错,但左手不能这么用力。要像是在端住柄头一样,想象你手中握着的是一颗鸡蛋。小指移开,只用无名指、中指和食指轻轻地把住,试试看。 ”

我刚开始自然是一肚子不满。心想你算哪根葱啊。不过老者这一番话,却又有着不可思议的说服力。那时的我不过就是个十七八岁的愣头青,也没再多想,赶紧老老实实地脱下甲手照做了。

“这样? ”“没错,不过用力还是多余了。别觉得自己在拧抹布,要想象手里的是茶巾。 ”“不错不错!小伙子果然一点就通,是块料子,也不枉我注意上你。 ”按着老者说的摆好架势后,我发现自己的构[5]变得略有些奇特。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保持那个构素振了几次。

然后我发现,把左手的小指放开后,不管是由上段[6]上段:构的一种,双手持刀过顶,刀尖指向上方。挥下或是正眼[7]刺出,出剑距离似乎都较平常增加了一拳之多。而警视流用的竹刀本就较短,这种握刀法不得不说还挺合理的。

至于那句不是拧抹布而是拧茶巾,着实是醍醐灌顶啊。身体一旦用力过度,动作的起伏就会变大,于是轻易就会被对手看穿意图。我也知道自己的弱点恰恰就在这儿,却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去卸掉那几分多余的力气。没想到问题竟是出在这里,一切都是因为我用了拧抹布的力去使出了手之内。

我返回到稽古中,站定。心里默念着手之内拧茶巾、左手握鸡蛋、把住柄头、小指搭靠并一一做到。一切入间合,我便全力地踏足出去。接下来我惊奇地发现,之前还跟我不相上下的对手,这时却宛若木偶一般只能呆立在原地。这就证明在对方看来,我的出剑没有任何征兆,并且打到了仿佛并不该打击到的地方。

就是这个!我心里藏不住的激动啊。在漫长的剑技修行中,那种突然领悟到一个诀窍时豁然开朗的瞬间,你也应该也经历过吧?而对我来说,那更是我值得纪念的第一次开眼。

当时我就完全忘了自己仍在稽古中,擅自取下面,开始在道场里寻找起老者的身影来。一无所获的我冲出道场后,视线被钉在了警察学校的操场上。

那年的夏天特别晒,燥热的风将尘土卷到空中,阳光下的操场在热气中扭曲。隔着一层黄色尘帐,能看到那个头戴麦秆斗笠缓缓离去的白色身影。

稽古结束后,我被教官命令留下来。会被罚留堂的,都是需要重新锻炼或者是出了差失的人,这是道场的规矩。像我这样稽古中取掉面不说还跑出道场的,就是被用竹刀抽一百下也是自作自受。那时我们的剑术教官,差不多也就我现在这个年纪,可人家已经是被称作天下无双的剑客了。据说他早年还是警部时,曾作为先遣军参加了明治十年西乡征伐,人称刽子手。不过话说回来,不管是不是先遣军,警察与军队联手迎战这种事,那次,也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