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第3/7页)

父母亲悄悄潜回来,带着省吃俭用存下的钱,以及一双运动鞋和一套运动衣。父亲乐:我只上过三年学,现在你要上九年学了,谢世国啊谢世国,真没给你白起这个名字,你终于要见世面了。

松明子噼啪响,母亲穿针走线,运动裤的内腰里缝口袋,钱藏在里面。老谢喃喃地念: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母亲抬头:你说的是什么?

又含笑低头:我儿子在念书……

母亲是彝族,生在宁南彝族山寨,17岁时被父亲用一头牛从山寨换来,没念过书,不识字,不知什么是诗。

她一生唯一在纸上留下的痕迹,是婚约末尾的红指印。

手印浅浅地压住一行字:谁反悔,赔双倍。

一年不到,老谢让父母失望了。

巧家县一中,同年级的人他最矮,最粗壮,也最穷。

宿舍每个月要交十元钱,他一年没吃过早饭,午饭一元,晚饭还是一元。

县城的孩子有闲钱,游戏室动不动五元、六元地投币,钱花光了,他们就勒索乡下的孩子,强行要钱,一毛、五毛、一元,有多少要多少。

反抗就打,不反抗就得寸进尺,有时还要搜身。

老谢从小干体力活儿,一个可以打好几个,他们几次勒索不成,愈发敌视老谢。

一日课间,他们擎着一个本子在教室里起哄。

我们班还有人写诗呢!

他们念:

小时候我总坐在家的门口

眺望山的那一边

有漂亮的玩偶和美丽的公主

长大以后,在这个不相信眼泪的世界里

孤独地走完四季

作者:谢世国

哎哟,还作者呢!还公主呢!这个公主是黑彝的还是傈僳的?吃洋芋还是吃萝卜?

呸!土贼,他们喊,养猪的还配写诗呢,你以为你是省城昆明来的吗?你以为你是北京来的吗?你以为你是外国人吗?

所有的孩子都在哄笑,不论是城里的还是山里来的。

不知为何,山里来的孩子反而笑得更大声。

老谢抢过本子撕成碎片,又把其中一个人打出了鼻血。

他追着其他人疯打,一直追到校门外,刚冲出门就被人绊倒了。

原来这是一场预谋,几个岁数大他一点儿的社会流氓摁住了他,抡起自行车链条,没头没脑地抽。

父亲找到老谢的时候,已是两个月后。

那时他已辍学出走,沿着铁路跑到了省城昆明,在凉亭村里当了搬运工。

凉亭村是昆明火车货运站所在地,老谢在这里当童工,上百斤的大米麻袋搬上搬下,一天10元钱。

成人搬运工是20元。

父亲找到老谢时,正逢午饭时间,别人蹲在麻袋旁吃饭,他趴在麻袋上铺开一张纸,正在写着些什么。

手腕粗的扁担拍在老谢脊梁上,父亲下死力打他,第一下就打出了血。老谢跑,终究被打倒在麻袋堆里。

他举起胳膊抵挡,用攥着的那张纸当盾牌,他哭喊:我做错什么了?!我写诗有错吗?!

父亲不说话,只是一味打他,宗族间械斗一样狠心。

手被打青,失去了知觉,皱巴巴的纸片飘落。

上面的诗歌刚刚起了一个标题——《我来到了省城昆明,我可以有理想了吗?》

其实,童工老谢并没有真正去到昆明。

他去的昆明没有翠湖,没有春城路,没有金马碧鸡坊。

只有凉亭村的货运站,和货运站的麻袋堆。

(五)

老谢的理想真正发芽,是在1999年。

1999年发生了几件事。

老谢震撼了巧家县回龙村,老谢轰动了昭通教育学院,以及,父亲再次对老谢动了手。

震撼回龙村的,是老谢被昭通教育学院录取的消息,这是村子里有史以来第一个。

父亲买来带过滤嘴的纸烟,站在村口见人就发,女人也发一根,小孩子也发一根。

人们敬畏地接过他的烟,说不定,将来这会是个大人物的父亲啊。

山民对大人物的理解很质朴,能不靠在地里刨食的就算是大人物。

他们并不知道,昭通教育学院不过是中专,毕业的学生大多依旧要回到山村,一辈子当个乡村教师。

虽然只是中专,但昭通教育学院的生活也足以让老谢震撼。

首先是学费,4500元,全家人几乎集体去卖血。

其次是音乐,高年级有个乐队,留着长发弹着吉他,这简直是老谢活了十几年见过的最洋气的人。

乐队翻唱的是流行歌曲,老谢爱听,迅速地全都学会了。

他们夸老谢山腔山调嗓子好,老谢帮他们搬东西扛乐器,小杂役一样围着他们转。

他心想,我们应该是同类吧?我写诗歌,他们唱歌,我们的理想应该是一样的吧……

他渴望融入他们,渴望和他们分享自己的创作,但不敢直接拿着笔记本去当投名状。

老谢曲线救国,恳求乐队主唱教他吉他。

主唱答应了,但有个条件:他让老谢先买下他那把不用的二手吉他。

二手吉他卖300元,老谢没舍得买。

但一个学期后,他学会了吉他,而且明显弹得比主唱好。

300元他没有,但他有30元,小书摊上可以买好几本二手的吉他入门教材。小台球厅里有免费练习的吉他,只要他每天扛着扫帚去打扫地面。

那时候,他试着把写下的诗变成歌词,再套进和弦:

站在高山顶上放声吼吧

什么事都不去想它

到海边去看一看日出和浪花

自由的海鸥自由地飞吧

什么都不怕……

学会了吉他,乐队反而疏远了老谢。

他们甩着长发,在女同学面前说:老谢那模样像杀猪的一样,他弹的那叫什么啊?完全是野路子,他又不是明星,有什么本事还自己写歌。

他们也都还是孩子,或许在他们眼里,只要能发行专辑的,都算是明星。

老谢明白了,他们不是同类,一千多人的校园里,没人是他的同类。万幸,他心想,我没和人们说起过自己的那个理想。

但老谢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只有明星才能写歌?凭什么长得不好看就没资格唱歌?

还有一件事情,他想不明白。

前途摆在面前:一个默默无闻的山区小学老师。虽然放下锄头拿起了粉笔,但还是要在大山里待一辈子。

没人敢不尊敬老师这份职业,老谢也不敢,但他不明白为何面前只有这一个人生选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