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的花园(第3/22页)

这个谷仓有高大的窗户和铁支架。也许有一个滑轮和锁链连在这个金属支架上,把稻草从推车和马车上吊起,然后通过高大敞开的窗户摇进谷仓。索尔兹伯里镇上有一个类似的古旧装置,在一个出名的老杂货店的二楼。它作为古董和标志存留着,适合一座关注过去的老镇。但是镇上的古董到了山谷里就成了垃圾。它是一个逐年破损的谷仓的组成部分。谷仓和其他荒废的农场建筑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在保护区域,规划章程只允许有建筑的地方加盖新建筑。

正如现代的活动棚子取代了腐烂的旧草堆——棚子离得很远,并非建在旧农场建筑边——真正的谷仓建在山顶,靠近防护林。谷仓有镀锌的墙,可防鼠。在这里,机械赶走了一切,强大的卡车(不是从谷底到旧谷仓的马车)从公路爬上崎岖的山路,停在谷仓的水泥院子里。谷仓的喷嘴把沾满灰尘的谷物倒进卡车车厢。

稻草金黄温暖;谷物金灿灿;但是,四处飘落的灰尘——在水泥院子里,在崎岖的小径上,在防风林的松树和小山毛榉间——谷物被倒进卡车车厢后飘落的灰尘是灰色的。在金属墙的谷仓边,一个金属喷嘴下有一小堆圆锥形的尘土,是借助机械从谷仓里大堆的圆锥形谷物堆中吹出的。这堆尘土——底部坚实,顶部非常松软——非常细,灰蒙蒙的没有一丝金色。

这个新谷仓有机械装置。但是在它边上,穿过没有铺好的泥路是另一片废墟:一个战时防空洞,土丘上种着梧桐,起到掩护作用,一个金属通风器奇怪地从茂密的树枝间伸出。梧桐至少是二十五年前种下的,但它们紧挨在一起,看上去还嫩。

*

杰克生活在废墟中,在废弃的东西中。我是后来才有这种看法的,现在伴随着写作,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这并不是我一开始出去散步就有的想法。

破败废弃和无所适从是我对自己的感觉,这种想法附着在我身上:一个从另一个半球、另一种背景过来的人,中年时栖居在被忽略的庄园的一栋小屋里,庄园充满了爱德华时代的回忆,和现代社会的联系微乎其微。它是山谷里庄园和大宅子中的异类,而我又使这里的异类之感增强了几分。我感到生疏,感到漂泊不定。在最初的日子里我所见到的周遭环境,我沿着防风林或宽阔的草路在每日散步中的所见,这一切都加重了这种情绪。我觉得自己在这老山谷里的出现像是一场动乱的一部分,是这个乡村历史进程中的一个变化。

然而,杰克却被我看作这景色的一部分。我觉得他的生活真实,有着落,并且合宜:一个和谐地融于景色的人。我将他看作过去的一种残余(我的出现预示着这点残余的消失)。我第一次在这里散步时只看到景色,索尔兹伯里附近的乡间风景,古老而相称。那时我没有产生这样的想法:杰克生活在垃圾之中,在将近一个世纪的废墟之中。他农舍周围的过去也许并不是他的过去;他有可能是后来才来到山谷的;他的生活方式也许是一种选择,一种自主行为。一小块地伴随着他的农场工人的小屋(三排小屋中的一栋)来到他眼前,他为自己创造了一块特殊的土地,一块他异常满足地耕耘的花园(虽然周围是废墟和消失的生命的遗迹),在这里,就像在时光之书的一个版本中,他庆祝了时节的更替。

我把他看作一种残余。不远处的古老坟堆间,是索尔兹伯里平原上的射击场和军事训练场。因为军事区域人烟稀少,而这块土地长久军用,所以,在爆炸和军事演习之后,平原上出人意料地有一些在人口稠密地区已绝迹的蝴蝶活了下来。同样地,山谷底部宽阔的车道意外地免受人群、交通和军营的侵扰,杰克像那些蝴蝶一样幸存了下来。

我缓慢地观察事物;它们缓慢地呈现。我在散步时首先注意到的人不是杰克,而是他的岳父。他的岳父——而不是杰克——像那古老地貌中的一个文学人物。他像是华兹华斯[8]笔下的人物:驼背,驼得厉害,严肃地干着农活,像置身于湖区无尽的孤寂中。

驼背的老人走得很慢,做事不慌不忙。他在丘陵地中开出了几条小径,以后就再未变过路线。你甚至能循着他的小径穿过铁丝栅栏。老人在有刺的铁丝上缠上蓝色塑料袋(原来是装肥料的),再用红色尼龙绳紧紧绑住。他以一种和他的步伐及从容不迫的态度相称的彻底精神,垫出了可以安全从铁丝网下穿过或是从上面爬过的地方。

我先注意到老人,之后是花园。花园在废弃物当中。杰克的花园让我注意到杰克——这个住在另一栋农舍里与我素不相识的人,我不认得他,不知道他何时搬进或搬出。我花了些时间才注意到花园。很多个礼拜,为了寻找野兔的踪迹,我从布满灰白的白垩与燧石的丘陵到可以眺望巨石阵的古坟头走了很多趟。我对季节有了意识之后,才注意到花园。在那之前,它不过在那里,在我散步的路上,像路标那样不值得特别留意。我喜欢风景、树木、花朵和云彩,能敏锐地感受到光线和温度的变化。

我首先注意到他的树篱。它修剪整齐,中间紧密,靠近地面处乱糟糟的。从修剪的样式来看,园丁大概喜欢紧实的篱笆,让它像一面砖墙、木头或者人造草料般完整。篱笆把杰克的果园、花园同车道隔开,车道很宽,环绕小屋和农场,几乎总是松软或泥泞的。冬天,在拖拉机留下的黑色车辙的烂泥间,长长的水洼映出天空。夏日里有那么几天,黑色的烂泥晒干,变硬,发白且容易扬尘。于是,杰克的农舍旁花园的树篱在夏日积累起大约一英尺的白尘,冬天溅满烂泥,干了就呈白色或灰色。

树篱没有遮住任何东西。从丘陵上走下来,沿着防护林就能将它一览无遗。老式的锈迹斑斑的农场建筑做背景,屋前是泥地或花园,泥地和花园前是一片空旷。杰克的花园边是杰克的篱笆:一小堵墙上是泥泞的绿色,在开阔的车道前显得突兀,像是遗迹,是对另一类房屋、花园和街道的回忆,对某种更完整、更理想的事物的象征。

严格说来,花园在小屋的前面。但事实上,小屋的后部一直被用作前部,前花园也就成了后花园。杰克精心种植和修剪车道边的树篱,他以同样的本能把花园拾掇成了前花园。一条边界分明的铺砌的小径从“前”门延伸到花园中央。这条路应该通向一扇门、一条人行道或一条街。确有一扇门,但它装在孔隙宽大的铁丝栅栏上,只通向一块用铁丝围起来的地,地每年翻一次,杰克在这里种下一年生植物。再往前是一片空地,是车道和耕地间的荒地。杰克的鸭和鹅在这里做窝,到处是乱糟糟的粪便和羽毛。鸭和鹅没有圈养起来,但它们走得不远,仅仅来来回回穿过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