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金钱卦

李安的府邸就在东安门附近的保大坊,原本是大太监李德在宫外的私宅,极为排场。一座大开间的广梁大门,门前有上马石、拴马桩,大门对面是磨砖对缝八字影壁,影壁上“皇恩浩荡”四个大字,似是一位前朝大佬的手笔,分明是要宣示四方邻里:我们是皇上至亲,势力及天!

袁彬与杨继宗向门口的家人递上名刺,不一会儿工夫,那李安竟亲自迎了出来。杨继宗见李安身形颀长,面庞白皙,也算一表人才,但眉目间却透出些许谄媚之相,缺少了些轩昂之气。因李安是所谓寄禄官,只有身份、俸禄,并不进衙门办事,故而虽是锦衣卫的副千户,与袁彬并不相识。前几天报案讯问时,袁彬其实也在场,但当时气氛紧张,他也并没有注意到这位百户。这次一见,却显得格外亲热。

他先与两人见礼,又上前拉住袁彬的手道:“袁大人,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光临寒舍,实在是蓬荜生辉!未曾远迎,还请大人恕罪。”

袁彬对这套戏里的词儿实在感到无聊,挣脱了手道:“岂敢。这位是我的朋友,进京会试的举人,阳城杨承芳公子。”

李安满脸堆笑道:“杨公子大才,今日得见,真真是三生有幸!”说着他又要与杨继宗拉手。

杨继宗连忙后退半步,深深一躬作答,却没有回话。

李安又吩咐家人让杨二和袁彬的两个随从先到门房休息,招待茶果,领着二人进入四扇绿屏风的二门,再沿着抄手回廊来到正厅。只见这正房高轩宽敞,靠北墙放着一条极厚实的黄花梨木条案,案上斜放着琵琶,掸瓶里插着笛、箫,还有一座掐丝珐琅彩福寿牡丹的大花瓶,因为节气的关系,里面却插着一大把红红绿绿的绢花。

李安让二人在主位坐了,又上了茶,才问袁彬因何来访。

袁彬道:“前几日阁下所报的吕大相一案,兄弟也曾参与侦查,那吕大相却不明不白地死了,想来阁下也已经知道。”

李安见是问此事,脸色不禁严肃起来,“在下确实听说了,想必是有幕后指使之人杀人灭口。”

袁彬道:“我还有几件事不太明白,想要问一问那天被收买下毒的奴才。”

李安面有难色,哼唧了几声才下定决心说:“袁大人,那奴才误交匪人,几乎害了主子,实在是罪不容诛。但他毕竟是自己反悔首告,不论他是心中还有一念向善也好,还是干系重大畏罪坦白也好,终究让舍妹逃过一劫。前日在衙门里我不说他是谁,就是怕他被抓入镇抚司中,一来怕他受刑不过乱咬乱攀,连累许多无辜;二来怕他因此致残甚至死在镇抚司里,岂不让我家里的奴仆个个寒心?”

杨继宗心想,这个李安虽然有些猥琐,在紧要关头倒还义气。想那吕大相的崔姓伙计,与此案全无关系,还在锦衣卫中被刑讯打折了腿,那报案的奴才若真进了镇抚司,只怕凶多吉少。

李安接着说道:“此事我已细细问过,那日在衙门里也大体说过,您有什么疑问尽管问我,那奴才恕不能进来答话。大人明鉴。”

袁彬知道他心中的想法,也不再相逼,“我还有一事不明,不知道令妹进宫以后,是一直由家里每日送饭,还是近来才有此例呢?”

李安答道:“舍妹进宫已经一年有余,之前一直在宫中用饭。但本月二十一日,忽然有个亲随内官来到家中,说是娘娘想念家中饭食,让从明天起,每日着人运送饭食饮水一应事物进宫。还给了两块进玄武门及御花园的腰牌,并说,要尽量小心隐秘,千万不可传扬出去让别人知道了。没想到,饭才送了两天,第三天就有吕大相投毒之事。”

“案发之后,你们还继续送饭吗?”

“如此凶险之事,我哪里敢让舍妹知道!这几天来,我们每日照常送饭进宫,宫里不发话,也不知要送到哪天。”

杨继宗暗自思忖:这么说来,前些天宫中一定出了什么变故,才让李惜儿警惕起来,让家中送饭以免被下毒。看来这养荣堂的人与宫中某些势力勾结颇为紧密,才能环环相扣,非要害死那李惜儿才甘心。

袁彬又问:“那你可知,令妹在宫中、朝中,乃至京城的民间里巷,可有什么大仇人、大对头?”

李安叹气道:“想那宫中的各位娘娘,哪个不把舍妹当作死敌,恨不得食肉寝皮。至于民间,舍妹当初在教坊也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好人缘,实在想不起有什么仇人。”

正说话间,府里的家人来报:仝寅仝先生到了。

李安连忙起身,一面说“得罪,稍待”,一面快步出去迎客。

袁彬见李安出去,笑着对杨继宗说:“承芳你真是福缘不浅,今日来这里,却能撞见一位神人。”

杨继宗问道:“此人可就是当初为那卢忠起卦算命的瞽者仝寅?”

袁彬道:“应当就是此人。他本是武清侯石亨[30]大都督家的清客,背后是朝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他本人更是神机妙算,在京城里说起仝瞎子,几乎无人不晓。可是真要求见他一面却也不易,我这么多年在京城都与他无一面之缘。”

杨继宗道:“如此说来,这位李国舅的面子实在不小哇。”

正说着,李安已经把仝寅接进客厅里。

与杨继宗暗自设想的完全不同,仝寅其实是一位极壮大的汉子,四五十岁年纪,膀阔腰圆,站在那里,半截铁塔一般。去掉大衣裳之后,见他一身铁灰色的贡缎褶子、方巾,是个读书人的打扮,气质却全不像读书人,当然更不像个算命先生。只是见他那两只眼睛总是似闭非闭,似眨非眨,才知道这是位瞽者,身旁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童扶着,所以并不用盲杖。

身材高大声音自然洪亮,仝寅一进屋就对着客位上袁彬方向施礼,方位对得极准:“刚听说袁兄也在这里,早闻大名,十分仰慕,今天真是幸会。”音色低沉,气息内敛,虽是轻声轻语,却好像从古钟里传出来的,余响不绝。

袁彬连忙说“岂敢”,又介绍了身边的杨继宗。杨继宗也见了礼,急切想看这位神人到底有多么神奇。

仝寅却并不急,坐了客位的首席,仍向袁彬说道:“早闻当年上皇北狩,全靠着袁兄悉心呵护,才得平安回銮。袁兄的忠义之心,天地可鉴,在下是真心向慕,绝非虚言。”

袁彬道:“先生过奖。那年也是恰逢其时,冥冥中将在下安排到上皇身边,在下自当竭力服侍圣上。若换了别人,只要是大明臣子,哪个不是一样要尽心尽力,死而后已?”

仝寅笑道:“那却未必。常言道患难才见真心,若是平日,自然满朝都是忠臣,若真到了危难时刻,可就难说。只是听说袁兄这些年却一直仕途蹭蹬,天道不公欤,人道不公欤?难免让人为之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