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云娘(第3/3页)

杨继宗略微抬头仰视,才发觉这位云姑娘实在年轻,不过十八九岁模样,柳眉凤眼,显是个美人,只不过脸庞微微有些劲峭,显得几分冷峻。

云姑娘上下打量了杨继宗一通,才冷冷说道:“这位想必就是杨公子。我们小班出自偏远之乡,不过一点微末之艺,承蒙抬爱,能入公子之眼,小女子真是感激不尽。说起来我们不过是下九流的营生,可是我们小班自打祖师爷那会子就定下了规矩,从来不以颜色事人……”

杨继宗听到这里,连忙插言:“哪里,哪里,这可是姑娘误会了,在下不过……”

姑娘并不理他,“误会也罢,不误会也罢,眼下咱们面也算见过了,今后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公子您只管升官发财,我们还是卖解谋生。您今天的赏格太重,我们实在承受不起,您就收回去吧。”

说完她把那锭银子轻轻朝杨继宗一抛,待他接住。谁知杨继宗被她说得心绪有些不定,一把没有接住银锞子,那锭锞子“当啷”一声掉在土台上,随又滚到地下。那枣红马受惊,突然一个人立。幸亏云姑娘骑术精熟,倒也不当回事,只是轻抚马颈,口中“哦呵,哦呵”轻轻唤了两声,那马才安静下来。

那姑娘在马上一抱拳道:“话也说完了,咱们就此别过。”说完拨马转身,扬起一鞭,竟如闪电一般,哪里还见得着踪影。

四人进了宣武门的时候,天就黑了下来,大市街两边的商铺尽已熄灯关板,只剩一些酒肆饭店还在忙着接待客人。

杨继宗在马上对方天保说道:“眼看瞎忙了一天,中午也没正经吃饭。不如我们就在附近吃个晚饭。”

方天保这一整天和杨继宗在一起,已经觉出这位公子虽然是县尊的表少爷,又是举人身份,却并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不然以尊卑而论,哪有举人老爷和衙役皂吏一起吃饭喝酒的呢?何况他又心思缜密,见识不俗,今晚显是要商讨一下一天来所遇的种种事件,于是说道:“这自然好,不过,今晚的东道须让我来做。”

杨继宗道:“本想叨扰你,但今日咱们白看了一场马解,还倒找了二两银子,算是发了个小财,饭自是我请。你的钱先留着,咱们以后再聚吧。”

方天保刚才还担心他被那云姑娘抢白得丢了脸面,现在见他自我解嘲,显然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才应和道:“倒是这个理儿。不过,二两银子,我得回去把三班衙役都叫来才吃得完呀。”

四人就在单牌楼北面找到一个不起眼的饭馆,要了烧羊头、锅爆肉、一大碗黄芽菜炖豆腐、小半盆烂蚕豆,还有芝麻烧饼和两角状元红。饭馆里客人不多,却很暖和。四个人都饿了,先吃喝了一气,头上冒出汗来。

杨继宗这才对方天保说:“君定,你看这云姑娘是个什么来历?”

方天保已经吃了几个烧饼,饱了,此时正慢慢剥着蚕豆喝酒,沉吟了一下才回道:“到底什么来历,一时还真是猜不出来。但看她的神态气度,绝不是普通的江湖艺人。何况——下午的时候我不是对公子说过,看那两个少年的骑术身法,一定是边外过来的。后来大队人马演练,我看他们十几人当中,除了之前那一男一女之外,还有一个女子,也应该不到二十岁光景,用的是一样身法。至于那云姑娘的骑术,不但是标准的边外身法,技艺比起另外那几个又高出了几筹。即便他们是中原人,也必是从小到了边外,练成了童子功。”

顺子酒量不行,在师父和公子面前也不敢放肆,所以并不喝酒,吃饱了就在一边喝茶。听师父说到这里,他瞪着眼睛看着方天保,似有话说,又不好意思开口。

方天保对他说:“你有话只管说。”

顺子才道:“公子,师父,我小时候,还是正统年间,在乌蛮市会同馆[14]做过杂役,当时会同馆里住的大多是瓦剌人,说是来朝贡,其实是为赏赉。我打小伺候他们多了,也会说几句他们眼巴前的用语,看人也能看出点门道。我看这云姑娘,虽然比一般瓦剌女子生得漂亮,那板型却绝绝是瓦剌形象。”

方天保暗暗点头,嘴上却不同意:“只看相貌未必就能分出中原边外。”

顺子却又道:“公子、师父可注意到,她那马惊了一下,她一面安抚,一面说些什么?”

杨继宗回想了一下道:“好像就是‘哦哦’了两声。”

顺子道:“我听得仔细,她其实唤的是‘讴很’,应该是瓦剌话,就是小女孩的意思,如同我们京师人说的丫头。”

杨继宗觉得有趣,“她的马惊了,却为何要叫丫头?”

方天保道:“瓦剌各部生活在大漠草原,马既是他们的脚力又是其伴侣,他们与马的关系极其密切,为自己爱驹起个小名的并不在少数。看来云姑娘那匹枣红马真是叫个‘丫头’了。”

这样一说,那云姑娘和她班子里的几个年轻人,当然也包括那位色目汉子,本是来自边外,应该有八成把握。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到京城里卖解为生很可能也只是幌子。那么他们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呢?

要知道当初正是瓦剌部俘获了大明正统皇帝,其首领也先还带领瓦剌兵马围攻京师,至此也不过七八年时间。虽然后来也先放归了正统帝,双方休战讲和,但那些年来结下的仇怨却并不容易解开,中原民众心中的第一仇敌还是那个瓦剌。这一伙人莫非是瓦剌派来的细作?

杨继宗放下酒杯,脸上有些严肃起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她若真是瓦剌细作,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前者那姓崔的伙计说她要寻找一个姓袁的锦衣百户,莫非就是那袁彬?那袁彬曾在瓦剌流落一年有余,虽然都说他是大义士,却也未必没有可疑之处。更何况,吕大相命案才发,地保只是报到我们宛平县里,锦衣卫探子消息再灵通,怎么能够刹那间就赶到了现场?看来这云姑娘、吕大相、袁彬之间必是另有一重隐秘。”

方天保也是一脸正色道:“看来此事干系重大。我看公子不如就此罢手,我回去开具成文,上报有司吧。”

杨继宗道:“现在这事样样不清不楚,上报何益?何况那袁彬在锦衣卫毕竟还有些势力,一旦消息泄露反而打草惊蛇。此事既然有可能关乎社稷安危,正好让我遇上了,怎能袖手不管?君定兄,你自有公务在身,以后不必来蹚这浑水。我反正并无他事,却要探他一个究竟。”

方天保笑道:“公子这是笑话我了。既然是关乎社稷安危,匹夫有责,何况我这个吃衙门饭的呢!今后公子有什么差遣,我方天保定效犬马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