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亢龙有悔(第2/2页)

还有,如果不将它打破。有朝一日,他果真有幸到了神佛面前,又怎能够理直气壮的指责他们的失职和无情,而不给他们留下一分可资狡辩的口实,让他们羞惭无地而至哑口无言?

定权无声的大笑了起来,此刻他的掌心已经麻木,不复感觉到疼痛。只剩那一缕香气环绕着他,和着淡淡的血腥气,不肯散去。那阴谋的气味。

周午遣人入室为定权扎裹伤口,却没有从他嘴中问出一句关于伤因的话来,虽觉奇怪,却也只得吩咐众人缄口,万不可向外泄露一句。定权只是冷淡的待他将一切收拾完毕,方嘱咐道:“从今日起,我的熏衣香改用龙涎。”

周午不明白他一事未平,为何又生一事,遂徐徐劝解他道:“真品龙涎过于贵重,延祚宫内没有不说,便是内府也所藏不多,殿下此时提用,难保不传入陛下耳中。如今战事方起,陛下命宫府削减开支,衣食器玩皆不可糜费无度,正是殿下为宗亲做出表率的时机。殿下若欲以龙涎熏香,不如用水沉、素馨和茉莉代之,若要龙涎定香,不如以灵麝代之。为何此刻偏要用这华而无当之物?”

定权看着自己被裹结得累累层层的手掌,冷笑道:“一点龙涎沾染,其香可数月不消退。且待得我日后记性不好时,也可以仗它给我提个醒,免得伤口好后便忘却当日之痛。”

周午听了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言语,也略觉今日有些作怪,在一旁默立半日,终于答了一声:“是。”便悄悄退下。

数日之后,正当月朔,手伤梢愈的太子由一内侍持灯引领,踏入了延祚宫后顾孺人的苑门。一路无人迎候,亦无人拦阻,只有满园秋虫,唧唧足足鸣叫不止,闻人声亦不肯稍停。

定权直步入阁,阁内空无一人,他观看了半日那观音画像,又将手指无聊划过几案之属,抬手却见清洁如同玉镜台,指腹上没有沾染半粒尘埃,心下释然,忽闻身后一女子如白日见鬼一般,惊声呼道:“殿下?太子殿下?”

定权转首看她,似觉略微面善,问道:“你是何人?”那宫人半日方回过神来,向他跪拜行礼,答道:“奴婢名叫夕香,是服侍顾娘子的人。”定权点了点头,向那佛像前坐下,仔细搭好衣摆,问道:“你家娘子何处去了?”夕香答道:“顾娘子正在沐浴,差奴婢前来取梳篦,奴婢这便去摧请。”定权微微一笑道:“我便在此候她大驾,你也不必回去了,就站在此处服侍好了。”夕香愣了半晌,忙答道:“是。”走到他对面站立,觉得并不合礼,忙又走到他身后侍立,仍觉芒刺在背一般,只是不能安生。

定权见她一副久不见生人的模样,手脚都似无处可放,遂笑问道:“你跟随你家娘子多久了?”夕香扭捏答道:“奴婢从在西府起,便服侍娘子。”定权略一沉吟,道:“有五年了?”夕香不想他仍记得这般明白,连忙笑道:“是。”定权问道:“你这名字是你家娘子取的?”夕香不解他为何这般发问,陪笑道:“不是,是入宫时周总管……周大人取的。”定权微笑道:“君结绶兮千里,惜瑶草之徒芳。倒是一语成谶。”夕香不明他说些什么,只能低头陪着干笑了两声,忽然想起一事,忙道:“奴婢去为殿下奉茶。”定权好笑道:“此时才想起来,早已晚了,便不劳了罢。”正说话间,便闻阁外一宫人又扬声催问道:“夕香,等你拿把篦子,等了几时也不见人影,又何处躲清闲去了?”接着便是一个女子温声劝道:“不妨事的,我回阁内梳也是一样。”那阁子外便转过二人来,其中身形窈窕者正是阿宝。

她一路行近,一路发梢还在向下滴着清圆水珠,方入阁门,便停住了脚步。她看见他正端坐在那副画下,嘴边衔着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自己。他的一只手正摆在佛前贡案上,不知缘何,她只觉得他下一个动作,便是要伸手将那插花贡瓶带翻在地。

然而他始终并没有动作,只是如佛像一般倨傲地坐着,目光在她眉眼间微微游移。她亦始终一动不动的站立,如生菩萨一般不发一语,仿佛与他隔着极远的距离。

定权的嘴角终于略略向上扬了扬,似是想笑,却站了起来,慢慢向她走去。她既不进前,亦不退后,仍然固守原地,如同认命一般,等待着他恩断义绝的靠近或是法外开恩的停止。他每走一步,她都可以听见,自己用四年时间堆积起来的那份虚妄的希望和感激,便如薄冰一样,被他一一践碎。

定权径直走到她面前,展手与她顶心持平,与自己略比了比,笑道:“你似乎长高了。”

阿宝略觉疲惫,缄口不语。定权伸手抚过她耳畔凌乱的湿发,以一种奇异的,近乎无赖儿郎的语调笑道:“自伯之东,首如飞蓬。”他的音色略变,似比前世低沉,那衣袂上也是全然陌生的香气,因夹杂着隐隐的腥和甘,便温暖而暧昧得有如刚刚萌动的□。这个不速之客,这样毫无阻碍的闯入了她的居所,用他冰冷的手指,划过她脸上不施粉黛的肌肤,继续笑道:“岂无膏沐……”

她没有听见他再用略带讥讽的声调念出那最使人难堪的一句,因为他的嘴唇已经封住了她的。

她挣扎着推开他,终于开口说了今夜的第一句话:“这是佛前……”

定权回首挑眉再看了一眼画中观音,嘲笑她道:“想必娘子也知,佛法无缘大慈,同体大悲。观自在观一切众生像,他既观得水月,便观不得风月?”

此语出口,她终于明白他已经并非故人。然而她仍然抬手,将两根手指搭在了他唇边,几乎是以恳求的语气劝阻道:“不要亵渎神名。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恕。”

说罢,她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走向内间,直到卧榻边,手指间带着全然了然的清明,开始为他将金冠玉带一一解除。

他漫不经心的吻上她的眉宇,她也不再躲避,依旧一件件依序为他除下外袍和中单,迟疑片刻,忽然将脸贴在了他赤-裸的胸膛上。

他低下头去看她湿漉漉的长发。虽然中间隔了这些岁月,但是她那一点都不曾变更的智慧和勇气,在这个夜晚依旧令他心生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