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百岁有涯(第2/3页)

定权果然如长安所言,此日并不在延祚宫内。王慎虽极力不解缘何太子年纪愈长,行事举止比较起幼时来却愈加古怪。却终究拗不过他,只得趁定权向皇帝请旨,言明要回西府料理各项事宜的当口,打点好了刑部大狱上下一干人等,又是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只捡要紧话说,切莫逗留过久,若叫陛下发觉,便是大为不妥云云。定权也脾气甚好,一一应承下来。午时回到西苑,也不来不及听周午一通哭天抢地,从九天神佛谢到列祖列宗的啰嗦,先忙吩咐将先前派出去查探许昌平家世的那个侍臣又叫了出来,嘱咐道:“你这就带几个人再去一趟岳州。我让周总管从西府的库里上支钱给你,多少不拘,但定要去将那人的一家上下寻找个妥当地方,好好安置起来。然后派个人回来报个信,你便不要回了,守在那里好生照看住了他们,然后等着我的旨意,再做行事。”那侍臣答应了一声,方欲转身退出,便闻定权又问道:“站下,你想好此事要怎么办了么?”那侍臣回道:“岳州的郡守是将军故旧,有了父母官帮手,此事却又有何难?”定权摇头道:“我就是要告诉你,此事万万不可惊动地方官。你们的行迹举动,也万万不能传到顾将军的耳朵里。倘若是办坏了差事,你们也再不必回来见我了,听明白了么?”那侍臣细细琢磨了片刻,方答应道:“臣谨遵殿下令旨。”定权这才点了点头,道:“辛苦你了,此事办好,孤去跟兵部说,调你入禁军,先从百户做起吧。”那侍臣赶忙下拜道:“谢殿下!”定权挥手道:“你去安排好人手,把钱领到,今日便上路吧。”

眼看他出去,才又唤过了周午,未待他开口哭诉,便抢先道:“这几日的事情,想必你们也听说了。陛下的旨意,我即日便要移宫。良娣她们自然是要去的,她们的事情,你先整顿安排妥当。另有几个平素有用的人,孤想着要把他们调入东宫卫,日后有了事,到底是故人用得安心。”说到此处,略一停顿,方望着窗外道:“至于你,原本便是宫里出来的,孤会向陛下请旨,若陛下恩准,让你接着做延祚宫的内侍总管,那自然是孤求之不得的事情。只是孤担心,延祚宫上下都会换成陛下的人,留不留你,孤却是做不了主了。若是如此,你也不必再搅和进来了,拿点养老钱,回家去吧。你跟了孤一场,别的什么没得到,总也得叫你有个善终。”

周午被这番话说得半晌没了言语,许久方哭道:“臣本是百无一用之人,怎敢贪恋高位,只要能留在殿下身边端茶送水,才算是臣的善终。”定权淡淡一笑,道:“你也并不是个糊涂人,怎么尽说这些糊涂话。去吧,都去吧,孤歇息片刻,还要再去见一个糊涂人。”

王慎使人同刑部狱官招呼的时候,自然并未说明来人便是太子。然而一干精明人等皆是心知肚明,是以此日戌时,当一顶檐子悄悄停在刑部大牢的后墙外,从轿上下来一个身披麾衣,头罩风兜,却是衣着寻常的年轻公子时,狱官的嘴上虽不说,行动举止仍是恭谨到了十二分。小心翼翼引着他穿门过户,待到真的进到牢狱深处,又生怕两旁景象,狱中晦气触得他不快。几次欲要开口,见他面色,皆又生生咽了回去。

行走半晌,方来到了关押张陆正的狱门前,定权侧首低声下令道:“把锁打开。”那狱官迟疑道:“大人,没有陛下的旨意,下官是绝不敢开门的。”张陆正听见外面的言语,起身一看,却顿时呆愣住了。定权向他轻轻点了点头,又对那狱官道:“不开门也罢,那便烦请暂且回避,我有几句话要单独问人犯。”那狱官仍是摇头道:“大人,此处却没有这样的规矩。大人这并不是奉旨问案,依着哪条朝纲,也断没有能够和犯官独处的道理。也请大人体谅下官的难处,并非下官擅权多事,只是若是大人随身夹带了什么违禁的物件,传递给了犯官,惹出差错来,那下官的上司下属,家人老小,都要受到牵累,便是大人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说罢向他深深一揖。定权望着这七品小吏,却并没有作怒,只道:“我真是只有几句话,断没有旁的心思,更说不上连累一语,烦请千万行个方便。”那狱官犹疑良久,方道:“若是大人执意如此,却莫怪下官无礼。”定权微微一笑,一手拉开了颔下的衣带,那件麾衣随即跌落在地。定权展开了双手,道:“请吧。”那狱官愣了片刻,低低答了一声:“下官僭越了。”

张陆正扶着一根木栅,慢慢跪下了身去,眼看着那狱官细细查检了太子一身上下,这才躬身道:“请大人长话短说。”待他退了出去,定权转过身来,见张陆正一身桎梏,忙上前两步,隔着狱门托他手道:“孟直快请起来。”见张陆正执意不肯起身,别无他法,只得蹲下身来,方欲开口,忽才发觉不过两月,张陆正一头零乱头发却已尽是灰白之色。他年未及半百,按理并不至于如此,定权却一时如何也回想不出他从前是否亦是这般,不由半晌失语,才闻张陆正道:“殿下来,可是外头有什么事?陛下知否?将军知否?”定权失神笑道:“无事。陛下不知,将军亦不知。”张陆正的面色却阴沉了下来,道:“那便请殿下速速回宫吧,此处不是殿下该来的地方。”说罢起身欲走,却被定权一把抓住了手腕。定权亦端正了脸色,直言道:“孟直,陛下已经下旨把你的案子交到了孤的手上。”张陆正微微一愣,低声道:“这个臣也早就料到了。”定权低声道:“孟直,你放心,你的大女公子已适,此事与她无干。你的二公子刚过十五岁,孤会尽力斡旋,如能减等改判充军流徙,孤就叫人送他到长州去,有顾将军的照拂,不能说少吃些苦,也至少给你张家留下一条血胤。”张陆正听到此处,眼中方泪光一闪,却只是说了一句:“臣谢殿下。”定权点头道:“孤对不起你一家,只是如今说这话也已是徒劳。孤此来并无他事,只是想当面谢过孟直。”说罢站起身来,仔仔细细整顿了簪缨衣裳,对着张陆正端端正正拱手躬身下拜。张陆正亦不偏避,也只是跪正身子,叩下了头去。

君臣二人俱是良久方直立起身,定权勉强笑道:“孟直可还有别的事情要安排,孤勉力而为。”张陆正偏过头去,思量良久,方道:“臣有僭越一语,欲报于殿下。殿下只当将死之人,言语昏寐,便请折节辱听吧。”定权心下恻然,道:“孟直有话便请直说,孤但无不从。”因为是关押重犯,此处却是灯火通明,耀得人竟有些头晕目眩。张陆正望着他光洁面庞,于灯火下熠熠生辉,一时间想起了自己的三个儿女,心中如斧锯刀割一般疼痛,良久方开口道:“八月节前,那首谣歌方方在京中流传之时,顾将军便派人给臣送来了一封书信。此信并非将军所写,而是殿下的亲笔手书。”定权皱眉问道:“什么?”张陆正道:“安军未报平,和之如何,深可为念也。”定权叹气道:“不错。原来顾将军并没有烧掉,还携带回了京城来。”张陆正道:“臣看了这封书信,心中欢喜至极。天下有如此贤德储君,是万民福祉。臣能侍奉如此圣主,亦不需此生。”定权低声道:“孟直,你不要再说了。”张陆正道:“臣说这话并非是为了颂圣,而是求殿下纳谏。”定权点头道:“好。”张陆正望着他的脸,正色道:“唯愿殿下为天下苍生计,此后万不可再生此妇人之仁。殿下出身嫡长,天纵英明,怀抱王气,圣君之资,已彰显无疑。只是可惜,却被卢大人生生误了。”定权难以置信,半晌才问道:“孟直何出此言?”张陆正道:“卢世瑜不过一腐儒耳,便算是读遍了圣贤教诲,到头来却只能保全一身名声,不得惠泽天下万民。此臣深不以为然也,窃念先帝以他为储副帝师,便是大大的失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