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倾 十四   当年宫阙(第3/5页)

“哦,说起这事啊,可是我此生最荣耀的事情……”说到这里,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顿时神采奕奕起来,“我记得是会昌六年三月初,有一天黄昏,我正要结束坐堂之时,忽然有人过来找我。我一看是个面白无须的老宦官,顿时就奇怪了,宦官该在宫中御医处看病啊,何须来找我呢?而那宦官一开口说话,我就真是又惊又喜了——”

周子秦心知肯定是找他去宫里的,但他此时思绪混乱,一时竟无法搭话,只静等着张父继续说下去。

张父也不介意他的反应,照旧乐呵呵地说下去:“当时那宦官说啊,我的好友许之纬在宫中任御医多年,如今陛下误服丹药,断断续续昏迷了有数月了。他对此并非专精,因我在毒痹这方面经验丰富,便推举了我,让我进宫试试看。”

周子秦问:“这么说,张老伯肯定是在宫中大显身手,终于成功让先帝醒转,所以才让先帝赐下那张御笔?”

张父略一迟疑,然后说:“这个,说来惭愧,应该也只救得陛下一时清醒。然后我便离开了。”

“应该?”周子秦反问。

张父叹了一口气,敲敲自己的脑袋说:“人老了,记忆有些模糊了。尤其是当日情形,可能是我太过激动,结果现在想来反倒恍恍惚惚,似幻如真,记得不清楚了。”

黄梓瑕说道:“您说一说还记得的就行。”

“嗯……当时我给陛下施针,也是小心翼翼。像临泣、天冲、风池穴这种,我都不敢下手,连用了十二针,陛下才终于苏醒了过来……”

周子秦眨眨眼:“那……您记得挺清楚的呀。”

张父捋着胡子得意地说:“这是我看家的本事,当然记得。陛下睁开眼看见了我,旁边王公公说是我施针令陛下醒来的,陛下点了一下头。另一位宦官带我去领了赏,让我在旁边候着,看是不是还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就在外面和一群人一起候着,心想陛下刚刚苏醒,可怎么里面似乎就剩下王公公服侍了……”

黄梓瑕便问:“在外面等候的人中,是否有一位沐善法师?”

张父一拍脑袋,说:“好像是有一位大师,但只与我打了个照面,马上就进殿去了。我一想觉得奇怪,这几位皇子都候在外面呢,怎么一个和尚先进去了。”

“然后呢?”周子秦赶紧问。

“那位大师进去后不久,几位皇子也被召唤进去了。我还想候着呢,宦官们说不需我了,我也只好离开。大明宫真大啊,我被一个老宦官带着往外走,边走边看周围的宫阙,就在走到宫门口时,之纬正在等我,我们谈了片刻,后面就有人送了东西过来,说是陛下赏赐,”张父兴奋地说道,“赏赐的财帛就不需要说了,真没想到,陛下刚刚醒来,就给我亲手画了一幅御笔赏赐,真是无上之喜啊,之纬也说,他在宫中担任御医多年,也未曾见过谁有这样的荣幸呢……可惜啊,可惜我刚收到画,就听到后面有人奔来,大声向所有人传话说,先帝已经驾崩了……唉!”

周子秦还想打听一下先帝长啥样,黄梓瑕给他使了一个眼色,他这才想起自己今天的来意,顿时心情又沉重起来,默默看了黄梓瑕一眼,黄梓瑕知道他的意思,只能自己开口,说:“张老伯,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终究如此……切勿太过悲伤。”

“先帝都驾崩十余年了,我还悲伤什么?”张伟益满不在乎,然后才想起,又问,“二位今日到这边,是来找行英的吧?他回来时间不定,要不,你们去夔王府找找看?”

“不……不是,老伯,其实我们是来告诉您……”周子秦吞吞吐吐的,给黄梓瑕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与自己到旁边,低声问,“或许……我们可以先隐瞒一下,等张老伯的身体痊愈了再说?”

黄梓瑕微微皱眉,说:“可是,很快大理寺的人就要上门了,你觉得还瞒得过吗?”

周子秦有点迟疑,还未说话,外面忽然传来捶门的声音,咣咣咣十分用力:“有人吗?有人在家吗?”

张父赶紧应了一声,准备去开门。

黄梓瑕抬手示意他停下,然后转头对内低声道:“滴翠姑娘,你赶紧先上楼去。”

在内堂的滴翠应了一声,赶紧上楼去了。

张父诧异问:“怎么啦?这边邻居也时常有来往的,不会擅入我家内堂。”

黄梓瑕心乱如麻,只能颤声说:“张老伯……生生死死的事情,非人力所能挽回,您、您千万看开些。”

张父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只伸手开了门。

门外是穿着公服的两名小吏,看见了他之后便问:“是张行英的家人吗?”

张父点头,赶紧问:“我家行英……怎么了?”

“他死了,如今停在城南义庄,你去认尸画押吧。”

公事公办的口吻,毫不留情的简短话语。张父却还未回过神来,只呆滞地站在门口,木讷地看着他们,忘了伸手去接他们手中的卷宗单:“什么?”

那两人只把单子往他手中一塞,说:“城南义庄,这两天你自己或者家里其他人,尽快去认尸吧,我们等着结案呢。”

张父怔怔站在门口,一张脸直成青紫,毫无人色。那两人见了也有点担忧,便看了看里面,问:“老丈,你家里还有人吧?单子如今送到了,你记得及早过去,我们先走了。”

张父依然僵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口中只喃喃问:“怎么……怎么死了?”

“他杀人嫁祸,企图陷害别人。事情败露之后,畏罪自杀了。总之不是什么好下场,你赶紧去认尸吧。”那两人说完,转身就走。院门外早已围了一群人,听到张行英的罪名,纷纷对张家院门指指点点,惊疑不定。

黄梓瑕见外面人多口杂,赶紧把门一关,然后扶住张父的身躯,急声叫他:“张老伯,老伯……”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已经僵直地倒了下去。黄梓瑕毕竟是个女子,一时拉不住他倒下的身躯,只能揽着他重重地撞在身后的门上,咚的一声闷响。

周子秦赶紧抢上来,扶住他们,却发现张父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滴翠从楼上小窗看到下面的动静,跌跌撞撞跑下来,已经哭得气息都噎住了,只跪在地上抚着张父的手臂号啕。

黄梓瑕默然站起,觉得自己的肩膀痛得异常,显然是刚刚在墙上撞得狠了,却只怔怔按着不说话。

眼看着滴翠哭得几乎要昏死过去,周子秦都有点怕了,赶紧说:“吕姑娘,你别太伤心了,这事……这事也没办法……”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想抽走张父手中那张纸,谁知那张单子被他死死攥着,竟是抽不动分毫。他见滴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赶紧抬手挡住那张单子,给黄梓瑕使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