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旧 十三   绛唇珠袖(第2/4页)

黄梓瑕默然放下手中的杯盏,放轻脚步,向着台阶边走去。

说是码头,其实只是系了一条棠木舫聊作意思而已。水榭前的平台很大,池塘却很小,水底的大花缸中种了几缸睡莲,池水清凌凌的,在池边悬挂的灯笼之下,可以清晰看见水底的青砖纹路。

灯光将水波的纹路清晰映在水边的王蕴和禹宣身上,他们身上波光粼粼,在黑夜之中带着一种透明感。

码头边只有灌木,黄梓瑕弓着身,刚好能藏下。她又不想让自己走到水边偷听的模样太明显,只好走到灌木后就停下了脚。幸好晚风吹送,他们在上风处,话语虽听不得全部,但大多都落在了她的耳中。

王蕴的声音在风中徐徐传来,依然是那种柔和的嗓音:“幸会。”

“王都尉,幸会。”禹宣的声音在风中清清冷冷。

王蕴却只随意一笑,靠在栏杆上说:“禹学正在这边生活了三年多吧?想必对于这里的一切,是非常熟悉了?”

禹宣默然许久,才说:“是。”

“虽然我身为梓瑕的未婚夫,却从未来过成都,也从未踏足她生活过的这个使君府,之前,一直引以为憾。”他说着,偏过头看着他,问,“听说出事的时候,她住在花园之中,应该就是那边那座小楼了?”

他抬手指向不远处的小阁,见禹宣默然点头,他才笑道:“我身在京城,但对于她的事情,还是常有耳闻,毕竟——她是我期待了多年的未婚妻子,我自然会时时关注。”

所以,禹宣和黄梓瑕都知道,他对于他们之间的传闻,定然是一清二楚,巨细靡遗。

禹宣向他施了一礼,转身就要离开。

“这几日在节度府中,我曾听齐判官说起过你。节度使范将军似乎也十分赏识你,他还问我,是否认识你。”王蕴的声音缓慢从容,在他的身后缓缓传来。

“不敢。”禹宣只低声说了这两字,并不作其他回答。

“我也只能说我并不熟悉你,只是在京中听过你的名字,有点印象——毕竟我确实不认识禹学正,无法为你引荐,”王蕴轻轻笑了笑,说,“范将军似乎有意要邀你入府任职,不知你是否有意?”

禹宣说道:“多谢王都尉好意。今日晨间,我与齐判官遇见,他也对我提及此事,但我已经推辞了。”

“哦?禹学正对仕途无意?”

“富贵非我愿,帝乡不可期。”禹宣的声音很低,但这简单的两句话却带着不可动摇的坚决。

王蕴低笑,说:“然而,你已经卷入了这个巨大的旋涡之中,难道还想抽身离开吗?”

禹宣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没有回答。

“你是否曾想过,齐腾为什么要帮你?范将军又为什么要对你另眼相看?有时候,不是你自己愿不愿意,而是他们需不需要你,你能不能为他们所用。”王蕴原本柔和的嗓音,此时忽然变得冰冷起来,就像此时他们身上波动的光芒,虽然看起来是暖色的光,其实却是冰冷的水波荡漾,只能让肌肤感受到寒意。

“禹宣,无论你是什么身份,什么来历,这些我都不知道也不在乎。我只知道,你是被选中的人,过去也好,现在也好,有人十分赏识你。只要你一点头,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今后的成都,人们将会忘记如今这个让所有人羡慕的齐腾,你取而代之成为令人艳羡的对象,这难道不好吗?”

“我想要的,已经永远得不到,那么即使我得到了其他的——就算是整个世间所有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风露清冷,禹宣的声音也似乎染上了这种寒冷,变得僵硬冷漠。

王蕴却笑了出来,说:“你这样又有什么意义,要让我觉得你的手很干净吗?有时候杀人见血不过是很简单的事情,胸口上多一个洞就可以了,不是吗?”

黄梓瑕揣测着他们这种没头没尾的对话是什么意思,终究还是不太明白。但她听着他们的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自己的脚底慢慢地升上来,直到头顶,冰冰凉凉的一种可怕感觉,让她的身体僵硬,只能弯腰待在灌木之后,无法动弹。

她听到禹宣的声音,仿佛传自天际,听不分明的一种恍惚感:“你不必说了,我本以为,你会说一些更切合我们之间的事情,却不知你为何要来当一个说客,说些不知所云的事情。”

王蕴轻笑,毫不留情地问:“不知所云?难道说……你连自己身在齐腾家中时的事情,你连沐善法师,连那条小红鱼阿伽什涅,都忘记了吗?”

禹宣沉默地站在那里,黄梓瑕透过灌木丛看见他的侧面,在摇动的灯光与波光之下,他那张完美无瑕的面容上显出一种模糊暗淡的神情。他望着面前的王蕴,缓缓地又说了一遍:“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与齐腾交往不深,对他的鱼也没有任何兴趣。”

前方丝竹之声渐起,原来是公孙大娘的剑舞,即将开始了。

黄梓瑕慢慢地退了几步,从灌木丛之中往后潜行。

她看到王蕴向禹宣走去,示意他与自己回到水榭之前,声音柔和,毫无异常:“有时候不知道,反倒是好事。走吧。”

场下所有人都已重新坐好,公孙鸢走到人群之前,向所有人深施一礼,说道:“今日良辰美景,公孙不才,愿为各位献舞一曲,名为‘剑器浑脱’。在座各位或有曾见过此舞的,但公孙此舞,与诸位之前见过的,定是截然不同。今日此舞有花有蝶,非关刀光剑影,只合花前月下蜂蝶双飞,诸位有意者,可与心上之人同赏,方不辜负其中深意。”

场上人听了,都不由得会心而笑。

李舒白转头,朝黄梓瑕看了一眼,黄梓瑕向着他微微而笑,转而似觉有异,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看向禹宣,发现他刚刚入座,脸色略僵。见她向自己看来,他便将自己的目光转开了。

她的心里,忽然涌起淡淡的伤怀。这使君府中,花园轩榭之间,曾留下他们的多少欢笑,她的整个少女时期,都是在这里,和禹宣一起度过。

而如今,景物依然,他们两个人,却已经完全变了。

她在默然之间,发现齐腾已经不着痕迹地站起身,退到了座椅的最后。在那里,设了一架碧纱橱,有一个少女正坐在里面。

齐腾轻轻敲了敲碧纱橱的门,她转过头,朝着他莞尔一笑。

黄梓瑕心知这必定就是周子秦的妹妹了,虽然在黑夜之中看不清面容,但看那一仰脸的姿态,在黑暗之中似有光芒的雪白肌肤,也显示出她该是一个漂亮的少女——其实,十六七岁的时候,哪个女孩子会不好看呢?

她还在想着,旁边击节声响起,公孙鸢已经进入水榭之中。她的身影在纱幕之后,摆了一个起手式,一长一短两柄剑在她的手上,寒光隔着薄纱透出来,如隔帘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