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旧 九   碧树凋残(第2/5页)

“那么,这又是一大疑点了,”黄梓瑕低声道,“傅辛阮身为一个女子,容貌又如此出色,王爷想,一个女子在赴死之前,怎么会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发肤?又怎么会让自己那双水葱一样的手,在死后还染着难看的颜色呢?”

李舒白点头,又说道:“说到此事,我看你昨天查看了傅辛阮的箱笼妆奁,脸上也露出迟疑的神情,又是发现了什么?”

“这个,你们男人就不知道啦。”她看看周围,见依然只有他们两人在角落中用早点,便低声说道,“王爷还记得吗?傅辛阮死的时候,绾盘桓髻,着灰紫衫、青色裙、素丝线鞋。”

他点头,以询问的目光看着她。

“我看到她的柜中,全都是浅碧淡红的颜色。可见傅辛阮平日喜欢的,都是明丽鲜艳的衣裳。那件灰紫衫,我看倒像是珠光紫的颜色敝旧之后,拿来作为起居衣物随意披用的。”

“你是指,一般女子临终时,大都会换上自己喜欢的新衣,不可能穿这样的衣服?”

“何况,她是与情郎殉情,真的会弃满柜光鲜的衣服于不顾,穿着这样的旧衣与情郎十指相扣共同赴死?至少,也该收拾一下自己才对,”黄梓瑕说着,想了想又摇头,说,“不过如今也不能下断语,毕竟,一意寻死的时候,万念俱灰,可能也不顾及自己是否穿得好看了。”

“所以,我们下一步要着手的事情,便是看究竟有什么值得他们万念俱灰的吧。”李舒白说道。

黄梓瑕点头,与他一起用了早点,两人一起步出客栈时,她终于忍不住,转头看着他,欲言又止。

“说吧。”他淡淡道。

“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您难道从来不将前次的刺杀放在心上吗?”这每日与她一起调查案件的架势,让她简直都怀疑前几日究竟是否遇到过那一场惨烈刺杀。

他却只轻轻瞟了她一眼,说:“急什么,不需多久,下一次就要来了。”

“好吧……反正您连刺客的领头人都认识,想来运筹帷幄,尽在掌握,我是多言了。”她说着,翻个白眼将他那一眼顶了回去。

李舒白第一次看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得微微笑了出来,侧头对她说道:“告诉你也无妨,其实那个领头人……”

话音未落,他的目光忽然落在前面一个人的身上,那即将出口的话也硬生生停住了。

站在街对面的人,青衣风动,皎然出尘,正是禹宣。

而禹宣对面所站着的人,让他们两人也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正是周子秦妹妹的那个准夫婿——齐腾。

此时天色尚早,街上行人稀落,不知这两人站在街边说着什么。禹宣的脸色十分难看,无论齐腾说什么,他都只是摇头,缓慢但坚决。

黄梓瑕还在迟疑,李舒白已经拍了一下她的肩,说:“跟我来吧。”

他带着她走过清晨的街道,向着他们走去。

黄梓瑕跟在他身后,低头不语,就像一个小厮模样。

就在快走到他们身边时,李舒白在一个摊子边站住了,说:“来两个蒸饼。”

看着老板拿饼,背对着禹宣,却依然可听他们俩人的对话——

齐腾说:“禹宣,我实则是舍不得你的才华。其实你我平日交往不多,但对于你的学识,我是最仰慕的。如今黄使君一家早已死光了,你光靠着郡里发的银钱补贴,能活得肆意吗?范将军是爱惜你的才华,所以才请你入节度使府,一去就是掌书记,而且年后就任转支使,这是将军亲口说的!”

禹宣声音冷淡,似乎完全没听到他说的重点,只说:“黄使君一家未曾死光,还有一个女儿呢。”

“嗤……黄梓瑕?她敢回来,还不就是个死?这毒杀亲人的恶毒女子,也能算一个人?”齐腾嗤笑着,腔调不软不硬,“当初还是你向范将军揭发了她,怎么如今你还提起她来了?”

禹宣沉默片刻,然后转了个方向往前走:“我还有事,失陪了。”

齐腾脚跟一转,又拦住他:“哎,你还能有什么事?省省吧,人都死了半年多了,你三天两头去黄家墓前洒扫烧纸干什么?不过是个义子嘛,官场上培养后继助力而已……”

禹宣的声音陡然变冷,如同冰凌击水:“我本是一介微尘之身,哪敢接近范将军?请你帮我回禀范将军,今生今世禹宣不过一扫墓人,不敢踏污节度使府门!”

“呵呵,你还真高洁啊,”齐腾冷笑,讥嘲道,“听说你被郡里举荐到国子监任学正时,与同昌公主打得火热,差点就借裙带关系爬上坦荡仕途了?可惜啊,时也命也,怎么偏巧同昌公主就死了,你又灰溜溜回到成都了?这一回到成都,在长安做的事情就全忘了,又成了圣贤一个了?”

“两位,蒸饼出炉,小心烫手。”蒸饼摊的老板将饼用芋叶包了,递给他们一人一枚。

李舒白看见黄梓瑕伸出去的手略有颤抖,便替她接过,在她耳边说:“再看看,别出声。”

禹宣也没有出声,他只站在当街,长出了一口气,许久许久,才说:“我此生,唯求问心无愧。”

“哈哈……哈哈哈哈……”

齐腾大笑起来,他笑得太过激烈,差点将身边卖桃人的担子都打翻了。等旁边好几个担子都赶紧挪走避开了,他才指着禹宣,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问心无愧……哈哈哈,你当然活得问心无愧!因为你要是有愧的话,你早死了!”

禹宣不知他这句话何指,只冷冷地看着他。

齐腾拍着身旁大树,笑得不可遏制。禹宣在他的笑声中,终于觉得一股阴寒的气息从自己的心口慢慢泛起来,游走于四肢百骸,最后像针一样扎向自己头上的太阳穴,痛得不可遏制。

他捂着自己的头,那里血管突突跳动,让他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他听见齐腾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诡异又嘲讽地问:“你还记得,我那条小红鱼哪儿去了吗?”

禹宣愕然睁大眼,那双一向清湛明净的眼睛,如今已经充满血丝,瞪得那么大,惊惶而茫然,仿佛窥见了自己不敢看破的天机。

“唉,你看,我本来只是想给你谋个好差使,谁知你却这样对我,”齐腾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脸颊,“回去好好想想,我等你消息,毕竟——其实你我交情还不浅呢。”

禹宣咬紧牙关,嫌恶地将他的手一把打掉。

齐腾又笑出来,此时的笑却已不是刚刚那种狂笑与嘲笑了,恢复成了脸上一直挂着的温和含笑模样,说:“多心了吧,我又不是温阳,怕什么。”

说罢,他拂了拂衣服下摆,便向节度使府走去。这一场争执就此结束,只剩得步履虚浮的禹宣,排开看热闹的众人,独自向着街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