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狱者(第4/4页)

奇异的滇西北,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过客,说死就死的兄弟,说出家就出家的老友,说失忆就失忆的菲菲……

见惯了周遭种种,路平和菲菲的故事,我已真心不觉得多么离奇。

我倒宁可它是假的,是我虚构捏造出来的。

但它却真实而坚硬得像块石头一样,有形有质,有棱有角。

关于菲菲的失忆,那一代的常驻民们不少人知晓,许多年过去了,个中至今生活在古城的仍不少。

我记得,当年在愕叹之余,有人说:也好,她一直在逃,现在算逃彻底了,就此罢了吧。

也有人说:如果这事儿发生在我身上,我一定要去再见一次菲菲,重新开始。当时,我觉得前者都有颗胆怯又冷漠的心,后者都是嘴子。

后来我也混乱了。

有些石头太沉重,搬不搬,怎么搬,旁人的置喙没有任何意义,毕竟被压住的,不是你。

往昔的那段时光真正意义上灰飞烟灭,所有的坚持和等待都失去了意义。连死心,都没有了意义。

……

在当年那个电话中,菲菲的妈妈努力想让路平接受这一现实。

路平轻易就信了,几乎没有一丝疑惑,他很礼貌地问可否单独和菲菲聊一会儿。

他和她聊了不到五分钟就挂了电话,两个人礼貌地互道再见。

说完再见,出现了几秒钟的沉默。

路平的心猛地跳得飞快,他屏住呼吸,试着在听筒上轻轻地敲。

一、二、三……

一、二、三……

那边却已是忙音。

(七)

路平有首歌叫《我的心被遗弃了》。

当年听,觉得不好听,太直接了,像一阵沉重的锤击,锤在胸口砸在后背,闷痛得很。

下雪的深夜,我独自在雪里面
画了一颗大大的心,证明我对你的思念
……
你到底爱不爱我,你快点告诉我,不要让我再承受这死去活来的折磨
我的心被遗弃了,扔在了大雪中,寒冷的天冻伤了我
我的爱被遗忘了,没有人体谅我……

路平早年玩儿摇滚,玩儿得很重,改玩儿木吉他弹唱后,很难再从他的歌里听到摇滚的影子。唯独这首歌例外。

每当他嘶吼起这首歌的时候,我会停下敲鼓,安静看着他的侧面。

看着那些咬肌、那些青筋,那些粗劣的歌词从他嘴里掉下来。

他像块噼里啪啦燃烧中的柴火一样……

这个木头一样的男人。

好吧,有一种难过,难得难以诉说,这首歌是他唯一的泄洪堤口。

他有个习惯。

每次在歌曲结束后,都会停顿几秒钟,静帧一样,而后轻轻在琴箱上敲击三下。

敲三下停一下。

敲三下停一下。

……

在这个故事中,路平当然不是狱卒,但菲菲却一定是逃狱者。

她叛逃的东西,或许不是路平。

应该是所谓的宿命吧。

菲菲如履薄冰的生命置身在一只巨大沙漏中,沙子不急不缓地坠落,沙沙沙沙地响,永远在提醒着她时日无多。

对于这种钝刀割肉的感觉,她恐惧也不服气。

她偶尔也曾屈服盲从,听着沙子响声默默出神,默默煲着汤。

偶尔她会决绝叛逃,搅起沙尘飞扬迷伤周遭众人的目光。

若你是她,你又当如何面对?

菲菲最终叛逃成功,奇迹般地重获了一颗稳健跳动的心。

重生后的菲菲,跳跃在没有逻辑性的记忆碎片上,奇迹般地屏蔽掉了关于那个旧世界的诸多剧情桥段,也好,也算是某种次第的圆满解脱——自此逃离了那些本该有的回头或自责。

现在的她煲汤时还会出神吗,应该不会了吧。

……话说,汤,她还煲吗?

煲给谁喝?

(八)

都是往事了。

缠裹满往事的昨天。

后来,路平结婚生子修成正果,但不过生日,也从不喝汤,像不喝白开水一样地抵触喝汤。

大冰的小屋丽江分舵倒是曾经卖过一年的广东汤,号称可以暖手暖心,很多人慕名来喝,甚至从傍晚就蹲守在炭火旁等。

他却从不染指,给他盛一碗他也不喝,只是摆在面前,笑着看着。

有时候会说:姜放这么多,这哪儿是汤啊……

是的老路,这不是汤。

不过一碗似曾相识的回忆而已。

不喝拉倒啊兄弟。

你不喝我也不喝咱都不喝啦。

走马江湖的过客,驻足滇西北的浪子,那些铭心的苦涩或回甘,谁他喵愿意再度端起,再度真心咽下。

汤不喝就不喝吧。

生日不过就不过。

过不去的就搁着,忘不了的就记着,又能怎样,还能怎样,就这样吧,总要接着活。

这话说给你听,也是在说给我。

我的兄弟,其实我想说的是:

如果这所有一切的故事全都没有遗憾的话,那这一场青春还有什么意思呢。

(九)

多年之后重整这篇旧文,此刻我坐在角落里打字,老路正在台上唱歌。

人到中年的老路,人到中年的我。

菲菲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无人提起了。

老路也很久没有再唱起那首歌。

故事写完了也就完了。

还能怎样,就这样吧。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想不明白……

菲菲当年在听筒上轻轻敲击的那三下,究竟是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