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我歌且谣(第4/7页)

我这话不曾故意扬声,然字字分明,落入旁人耳中,自是百味陈杂。

守城将士因此言都骤然变色,这位龙骧将军更是面庞一紧,脸上得色顷刻皆无。

他冷厉道:“休要胡言!”

我知晓一言正戳中了鲜卑的命脉,遂也见好就收:“你不胡来,我自然不胡说。”我从他手里取回令牌,又将马儿缰绳递还给他,眨眨眼道,“我只当你是来讨马的,马要回了,还请让让道,请北帝的货物先行。”

“你……”他皱眉,望着远处我的车辆,似还有不甘心。

“将军看来还是不放心呐。”我叹口气,扬声唤偃真,“北帝的礼物呢?还是先抬出来,让龙骧将军过目检验一遍。”

“不必了!”那人愤然甩袍。将要离去时他又转身过来,俯身在我耳边道:“我会记住你的,别忘了,后会仍有期!”

他这话咬牙切齿而来,语中不无威胁。我却没心没肺哈哈一笑,敷衍道:“有期。有期。”

他瞪着我,眸中半是气苦,半是无奈。我笑吟吟扬眉,面上明快,心中却说不清为何一瞬恍然,居然被他这样的眼神迷了眼——阳光映射的碧眸如此清俊深刻,竟似是东山丽日下清波荡漾的明罗湖,有水怪魑魅从中而出,正悄然蛊惑人心、掠夺人心。

(二)

离开东山时,是延庆十八年的深秋,举朝政通人和,一派安详。

回邺都时,东朝年号已改“太熙”。太熙元年的东朝朝廷,依然贤达济济,平四夷皆安,治天下太平。

自然,除了今日的云府。

父母早高堂在座,府中上下整肃以待,一派如临大敌之势。我硬着头皮跪叩堂下,瞥眼两旁瞧见云濛连同太子大哥和郗家兄妹皆在场掠阵,心中略略一宽,心道哥哥好会办事。然而正当我期盼一丝侥幸时,父亲一言却堵死了旁人所有的言路:“今日云府家事,不敢劳太子殿下操心。濛儿峤之你们也无须多言,这丫头素日就是被你们宠坏了,才做出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事情来!”

此语一出,我顿时泪水盈睫。

果然,此后无人敢再出声,就这样目睹我历经酷刑:先是严苛厉责言语伤害数个时辰,尔后抽打掌心罚跪祠堂身心俱损,更要命的,却是次日遣返东山。

“爹娘……你们真的不要我了吗?”我抽抽搭搭,被折腾至此,不用伪装话语已然弱如游丝。

母亲终归不忍心,轻声对父亲道:“阿绰,过几日可是母后寿诞,徵儿既然回来了……”

父亲冷笑打断她:“两年在外逍遥快活时,她可曾顾念父母,顾念其他亲人?这丫头难道还有任何孝心可言?去给太后拜寿也是徒增太后的烦恼。也罢了。”

母亲在这话下也只能叹气,恨其不争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深夜,我抱着红肿的双手瘫坐在软毡上,身体已经极累,可心思却还清明得很。祠堂祖宗们的排位前,香烛明灭,光影森森,但于我这却一点也不可怖。我靠着香案,看着窗外明亮月色,感受到江左夏夜温暖微甜的气息,心中一时竟是说不出的安宁。

终于回来了——万里迢迢历经无数青川大河、戈壁沙漠,路上纵是繁华满目,然兴尽至此刻,方才觉得心有皈依。

正感慨时,却发觉窗外隐隐多了一条黑影,我及时醒觉,忙转身跪好。

“装什么?”父亲轻哼一声,推门而入。

我低声分辨:“徵在正在思过而已。”

父亲冷道:“你还知道思过?”

“自然,”我从袖中掏出一卷帛书,高举双臂递给他,“我的思过书,还请阿爹过目。”

父亲狐疑,接过帛书坐到一旁案后,燃灯瞥了几眼,抬头看我:“青云志?”

我见他紧绷一日的面容终有缓和,心知有救,却也毫不敢松懈,忙答:“这是徵在此去见闻,还有对商旅西行经营的一些想法,供阿爹参详。”

父亲微微点了点头,将帛书靠近灯火,细细浏览。

半晌读罢,他再抬起头,却是招手让我去他身旁。

名正言顺从软毡上站起,我吐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抱着他的胳膊软声道:“阿爹还怪我吗?”

他抚着我的脑袋叹息道:“你是我云氏独女,从小有青云之志,身为女儿身却从不愿做女儿事,阿爹知道。”

我顺势奉承:“徵在也知道,这次北去却是父亲暗中已然默许,若非如此,徵在岂能如此安然在外游历?”

“住嘴!难道我是你的同党?”父亲敲打我的额头,“且不必急着洗脱罪名。”

我此刻终于敢撒撒娇:“好阿爹,既是如此,那我明日还需回东山吗?”

“你当真不想回?”父亲神色颇含深意,“如不想寿宴上被许人家的话,我劝你还是躲在东山清静。”

“什么?”我有些发懵。

父亲却不明说,只道:“太后这次寿辰,命所有未出阁十五岁以上的士族之女献琴艺御前以贺寿。”

“所有未出阁的士族之女?”我转转眼眸,明了,“外祖母擅琴,能以琴声辨人心性,莫不是这次要为太子大哥选妃?”

“不错,”父亲道,“还有东宫侍读那帮小子,这次太后寿宴怕也会张罗他们的姻缘。”

“即便如此,也是哥哥的事,”我仍是不解,“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平素聪慧,在此事上为何如此迷糊?”父亲摇头,直言道,“玉妃却看中了你。”

“玉妃看上我?”我大骇,“可是太子妃的人选,玉妃不是早瞧中了敏之妹妹?”我看着父亲满脸无奈,终于明白过来,诧道,“莫不是沈峥?”

不等父亲回应,我已知此事无误,抱头哀叹:“天呐。”

父亲道:“沈峥聪颖持重,常听谢昶说此子在东宫侍读中政见最为独到,将来的仕途前程不可限量。更难能可贵的,却是此子心性秉直,不可多得。按常理来说,云、沈门庭相当,此子本该是你的绝配,可惜……”

“可惜是沈弼之子。”我将脸藏在手臂中,闷声替父亲说出未尽之言。

父亲长叹一口气,不再言语。

既有终身被错付之虞,我自然不敢在邺都久待,翌日一早辞别父母,奔波南下。

此行与我一同被流放东山的,还有北上结党同属“罪人”的偃真。而舜华因在邺都无故旧,便说不如也随我去东山见见名士风流,于是我们三人再次一道,车马粼粼重新上路。

尽管那日父亲的盛怒并非全真,但那竹条鞭笞掌心却是如假包换,且劲道十足。我的手掌肿了许多日,直到经富春渡钱塘江水南下时,依然高耸不下。

此日渡江至半途,烈日忽隐,阴风阵阵,鸦色云彩密布漫天。这天气看起来是暴雨将至,钱塘江上本就风浪急,此刻更是风挟江浪腾飞三丈。云阁舟船虽庞大,却也受不住这样的风浪颠簸。尤其是不惯水性的舜华,扶窗吐了几个时辰,待我回到舱中时,她依然病怏怏靠在软褥上,手执绢帕捂在口角,仍是心肺绞成一团的痛苦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