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孰能投鞭飞渡(第2/5页)

引路之前,僧人为免萧少卿空行一趟,温言告知道:“北朝白马寺竺深大师圆寂后,住持师祖赶赴洛都与海内名僧整理竺深大师毕生的经论,日前还未曾回寺,郡王此行怕是——”

“我这次不是来叨扰住持的。”山林峻茂,青岩孤峭,萧少卿一袭银袍翩然当风,徐然道,“苏别驾可在寺中?”

“在。别驾大人于敝寺为亡母居丧持服,借住在西厢长秋舍。”

江州刺史别驾苏琰年不过十九,自幼才气横溢,十二岁时因一卷《青都赋》名誉江左,谓为当世神童,也是因此被萧璋辟为湘东王府佐著作郎,累迁刺史别驾。其父本是萧璋帐下一员大将,早年因一场变故看破红尘,出家为僧,于昭明寺修身,十年前已然去世。母亲班于氏只身养大苏琰,半年前因患重病离世,临终前托付魂归栖所也是大孤山昭明寺下,因此苏琰修墓山中,借住昭明寺丁忧守孝。

长秋舍独处大孤山西岭,清幽僻静,人迹鲜至。苏琰这日如往常一般,坐在舍中弹琴书画、撰写文稿,自得世外之所的怡人安然。只是贴身随从突然却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言道小王爷到访。苏琰微皱了下眉,倒无惊讶,落笔沉吟一刻,方才理了理衣襟,慢慢走出外堂。

堂上端坐北首的男子意态潇澈,沉静的容色历经烽烟战火却丝毫不减其清美俊逸,含笑看向苏琰:“别驾大人,久违了。”

“郡王跋山涉水来昭明寺,着实叫苏某受宠若惊。”苏琰揖手而礼,在萧少卿下首落座,淡淡笑道,“我如今虽居方外,却也知道江州战事紧急,郡王在万忙之间亲临寺中,定然不是为了游山玩水。”

“无事自不会来惊扰别驾大人丁忧静修。”萧少卿道,“我此行是为了请大人下山,以救襄陵以南的子民于水火。”

“郡王依然是这样地明人快语,绝不肯兜转三分。”苏琰望着萧少卿,秀美的眉目间宛若有水光流转,慢慢笑道,“只是不知郡王所说襄陵以南是何意?那里与荆州并无接壤之地,殷桓的荆州军何以肆虐危害到襄陵以南的百姓?”

“殷桓不能,南蜀却能。”萧少卿道,“一个月前朝廷派往南蜀的使臣途径江州时,我亲自为他送行,时过长久却不闻回音,中间必然是出了问题。南蜀若随殷桓一起兵动,江州不到十万的兵力根本无法两处兼顾,因此——”

苏琰道:“因此需要联盟交越,以牵制南蜀的兵力。这将是目前最稳妥的方法。”

萧少卿望着眼前人,透澈的目光不掩欣赏之意,叹道:“别驾大人的见解一如既往地深刻明白。”

苏琰微笑不语,萧少卿又道:“苏大人的母亲曾是交越国的相国之女,与交越王室关系亲厚,三年前东朝与交越的盟书也幸有你出使方才顺利达成。此番去交越请兵,除却苏大人,我着实想不出更适合的人选。”言罢,他将随身携带的御旨搁在案上,“此乃陛下的托付,苏大人不妨一阅。”

苏琰并不去看,双眸低垂,轻声叹息:“得郡王和朝廷的赏识本是苏某之幸,只是苏某正在丁忧之中,恕难下山任仕。”

这样的回拒委婉而又坚定,端然是不可夺志的纯孝。萧少卿剑眉微扬,缓缓落下茶盏,笑道:“孝心诚然,却不知苏大人可曾想过,南蜀当年入侵交越幸赖东朝相助才存得一隅之地,也因此成全了你父母的婚事。如今东朝防线若被南蜀兵瓦解,襄陵等地失守之后,南蜀兵锋所指,怕又是交越了。唇亡齿寒,故国存亡旦夕,你母亲泉下有知,是否又能安然瞑目?”

苏琰却并不为此话所动,轻勾的唇边笑意奚嘲,低声道:“总是这般义正严词的大道理,小王爷对着苏某,从来都只能是这样正正经经地谈话吗?”

萧少卿怔了怔,皱眉:“阿荻,你还在生我的气?”

“生气?”苏琰淡眉微蹙,如水明眸涟漪轻动,终究摇了摇头,叹息道,“苏某的小心眼世人皆知,与郡王无关。”

萧少卿思索了一霎,方道:“阿荻,去年在孟津我不是故意赶你走的。只是殷桓的斥候得知交越兵动异常,以为要与南蜀合谋渡江,殷桓素来多疑,未免你被当作细作无辜受牵累,我这才让恪成领着你离开军营的。”

“你不必解释,我明白。”话虽如此,苏琰的语气却比方才缓和很多,又道,“只是郡王也说了,南蜀大举攻我东朝时,交越蠢蠢欲动,足以证其心不定,此盟友不可信赖。东朝与交越的情分甚浅,也不过就如我父母的婚约一般,是桩孽缘。而且亡母班于一族在交越的地位也已不比往昔,此事不提也罢。”

说到这里,苏琰站起身,长身一礼:“苏某目前为守亡母之灵,确无心政事,请郡王谅解。”

萧少卿伸手扶住苏琰的手臂:“阿荻,你知道我素来不强求别人,只不过……”

“郡王洒脱坦荡,苏某深知。”苏琰脸色冷淡,打断他的话,将手臂抽回,默默退后一步,“江夏战事要紧,苏某这就恭送郡王下山。”

“……好。”良久,萧少卿方启唇艰涩道。

两人联袂出了堂外,沿着廊庑刚走了几步,忽闻外面怒喝声与打斗声大起,夹杂着恪成劝解的呼声:“苏姑娘!小侯爷!都别打了!不过一朵花,值得这样大动肝火吗?”

“你说什么?!什么一朵花?”女孩本是灵透的声音爆出喉间,因气急败坏而显得格外地尖锐刺耳,“那是我为阿娘种的长生花!却被这不长眼睛的臭小子踩烂了!”

“你敢骂本侯?”天大地大,举世无人敢这样对自己说话,谢粲怒不可遏,“你要真的疼惜那花,就好好养着,偏要让它长在道上,挡着别人的路,谁踩不得?” 

“这里常无人来,谁知冒出你这个野人!什么本侯?我看你就是只笨猴!”女孩胆大无忌,伶牙俐齿,此刻更是得理不饶人,鞭声破空,“哗嗤”一声,却是锦缎撕裂的声响。

“疯丫头!”谢粲倒吸着冷气,似是忍无可忍。

绵长清越的铮咛声骤然在山间荡漾开来,萧少卿暗道“不好”,飘身飞出廊外,于长秋舍前的望江亭登高而望,只见山坡下白衣如烟,彩鞭旋飞,密不透风地纠缠着那道明紫身影。少年一边还手,一边后退,右手执着背上的剑柄,雪白温润的剑光正自少年背后勃然怒涨,正待出鞘。

“疯丫头,再不停手,我当真出手无情了!”谢粲被逼入死角,左臂上又被长鞭抽了一下,恼火之中,玉狼剑横空乍现,温润光锋荡出数千锐芒,七丈之内,草木无不瑟瑟凋零。

女孩但觉眼前失色,忽生一片朦胧,夺命的冰凉侵入肌肤,浑身被笼罩在追魂嗜魄的森然阴冷中,此生灰飞烟灭,似不过瞬间之事。正浑浑噩噩时,她腰间却猛然一紧,一股柔冷的力道揽着自己飞身退后十丈,脚步落定,转过身,只望见萧少卿清俊的面容。她懵愣片刻,手中紧握的长鞭无力落地,“哇”地一声,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