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一朝惊醒,不辨何人江山(第2/5页)

谢澈斜眼看他:“想来小王爷是有卓尔不凡的高见,不妨回去洛都朝廷,上禀陛下,看能不能力挽局势。”

“谢澈!”慕容子野怒得目色灼火。

谢澈苦笑道:“我有什么办法,别逼我。”

慕容子野沉沉压了一口气,捏着手里的竹简思了半日,才出声道:“你还是去见见夭绍吧,她在景宁僧舍。”

“她在寺中?先前接到她的信,不是说还有两日才能回洛都?”谢澈不及细想,转身嘱咐了亲卫几句,便疾步离开。

慕容子野将竹简放入袖中,走过千佛殿,来到后山竺深大师的僧舍外。

寺中一些极少露面的长老此刻都聚集在僧舍前,一个个皆是神色凝重。慕容子野静悄悄站在一侧,但闻风声雨声不绝入耳,有这么一瞬,他似乎觉得,这年春日的寒峭便如这阵风雨,将会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忽听僧舍里有人高唤了声:“师祖醒了!”僧舍外的诸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见贴身侍奉竺深的小沙弥抹着眼泪含笑出来,对长老们喃喃道:“师祖又醒了。”

“佛祖庇佑。”清风吹过长老们鄂下的长须,唇间透出的叹息宛若净莲吐蕊的空明清澈。细雨洗过他们雪白的僧袍,分明都是仙风渺渺的模样,却在这一刻的生死离别中心甘情愿地体会着与世俗之人无差的折磨。

小沙弥又道:“师祖说,先前一些事都和诸位长老交代得差不多了,请长老们先行去千佛殿歇息,不必再在此等候。”

“是。”长老们对视了几眼,不禁摇了摇头,转身飘然行去。

诸人散尽,唯有慕容子野站在廊下兀自不动。小沙弥素日对他也是恭恭敬敬的,可是今日实在觉得此人的一袭绯袍太过碍眼,正要上前驱逐,却听身后门扇微微一响,转过头,只见郗彦面容疲惫地自僧舍里出来。

“澜辰师叔。”小沙弥忙迎上前。

郗彦微笑叮咛道:“你师祖对你尚师叔有话交代,这段时间不要让人靠近僧舍。”

“知道。”

郗彦看了慕容子野一眼,两人一言未发,联袂朝廊庑深处走去。

“方才竺深大师醒了是……” 

“师伯已接连几日神智昏聩、身体虚乏,今日早晨忽起精神不过回光返照,支撑了半日已是灯烛将尽,尚和我费尽了心力,不过也只能再维系盏茶的时刻。”

慕容子野长叹了一声,道:“朝廷里也得知了消息,谢澈带来了禁军和棺木,奉旨等大师……圆寂之后,请圣体回洛都,按亲王之礼操办后事。”

郗彦闻言脚步一顿,望着廊外春风绵雨,静默了长久。

(二)

僧舍里,商之捧着参汤坐到榻侧,盛出一勺想喂入竺深口中,不料竺深却摇着头叹息:“不必折腾了,为师还剩下的这缕气息,其实已是此生多余的了,不过如此,恰能抛弃了前世的身份牵绊,与你说最后几句话。”

商之只得放下参汤,轻声道:“师父请说,弟子听着。”

竺深在他的扶持下慢慢坐起身,盘膝直腰,仍是平日静坐的姿态,望着商之一会,才道:“在你心中,为师是怎样的人?”

商之微微一怔,答道:“师父于佛法义理精深,于佛道悲悯为怀,于弟子而言,是再宽容不过的长辈。”

“世人只道我遁入佛门,万念皆空,却不知我心中从未忘记过自己一生所受的辛酸孤苦,也从无法忘怀自己双手所造的血腥罪孽。”竺深神容安详,回首往事时,言词中不存一丝怨对恼恨,也不存一丝的惆怅自责,平平静静道来,却听得商之有些惊疑难定。

“血腥罪孽?”

竺深缓缓透了口气,道:“尚儿,你可记得九年前你父亲与东朝郗峤之对峙怒江,整整一月按兵不动,因此才被朝廷忌讳有加?”

“是。”

“又可知当年朝廷一日十发金令促战,你父亲却依旧不为所动,从此才让朝廷里有心之人落下了切实的把柄?”

“什么把柄?”商之满目戾气,冷笑道,“当年正值盛夏,怒江水汛滔天,怎能战得?十四年前安风津一战的血流弥江,前车之鉴,父亲如何能在那时出军渡江南下?所谓不战通敌之罪,不过是姚融之辈存心诬蔑陷害之词。”

“姚融?”竺深笑了笑,摇头道,“你怪错人了,他虽与九年前的血案逃不开干系,却非主使之人。”

商之皱眉:“师父说什么?”

竺深叹息道:“当年势必要除独孤氏、弱鲜卑的人,不是姚融,更不是裴行,而是另有其人。而当年前去军营说服你父亲孤身领着亲兵返回洛都,陷他在崤山道被禁军捉拿的人,也不关姚融和裴行的事,却是为师所为。”

商之闻言色变,怔怔望着竺深:“师父不要胡说。”

“人已将尽,何须胡说?”竺深提起精神,右手捏起一粒胸前的佛珠,弹指射出,扑灭了三丈外的烛火。

商之望着他指间的捻花招式,倒吸一口凉气,跌跌撞撞自榻前起身,面容刹那青白。

竺深道:“那日我去营帐时,戴着斗篷,蒙着面巾,无人得知真容。当时帅帐里贺兰柬正与你父亲议事,我贸然闯入,贺兰以为是刺客,非与我动手,却被我失手弹了一粒佛珠入他骨髓,从此身体病弱,再不曾康复。此事他必然与你说过,是不是?”

商之望着竺深,眸底暗潮疯狂涌动,却又咬紧着牙关,不发一言。

“无论红尘世外,你父亲都是我的知已,那夜我的到访虽突兀,他却依然听从了我的劝说,孤身带着二十名侍卫,回洛都复命,想要亲自解释怒江战事,不料……”

“够了!”商之厉声道,“你既然瞒了我九年,又何必在今日说出来?”他怆然一笑,盯着竺深满是无助,“我的救命恩人,我的授业师父,却是我的杀父仇人……我如今得知了,又该怎么办?”

竺深叹了口气:“我并未想过害你父亲,我也不知道会害了你父亲。当日姚融携带先帝的旨意来寺中找我,我不得不接旨,下山去找你父亲。我那时心中想的,的的确确是希望你父亲回朝禀述战事后,从此乌桓贵族和鲜卑贵族能握手言好。只可惜……出家在外之人,仍是不懂朝堂里的风风浪浪、蝇营苟且。你父亲当日与其说是听信了我的劝说,不如说是先帝的旨意所迫。当日他若不回朝,便是真正的谋反叛逆。”

商之越听越茫然,不禁怒道:“究竟是什么旨意?”

“当时陛下幼年继位,懵懂无知,辅臣以慕容华为首,依靠的后戚势力更是独孤氏和鲜卑一族,而鲜卑素来为乌桓贵族和司马皇室的忌惮,甚至在开国之初,祖先便立下血书供奉宗庙,提醒后任君王和所有司马氏子孙提防着鲜卑的力量,尤其是身为鲜卑之主的独孤一族。如此情况下,你以为先帝会留下什么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