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时间的时钟(第2/5页)

但就在这个时期,父亲买了高档手表,还量身定制了大衣?

在父亲的葬礼上,母亲流着泪说:“像你爸那么好的人上哪儿找……”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变得愈发冷静,也愈发现实。渐渐地,她开始在我们面前埋怨父亲,时不时还会披露一些我们从没听说过的小插曲,言外之意是,“我熬那么多年也不容易”。

“你爸当年可要面子了,总是花大价钱给自己买好衣服穿。我穿的可都是打折货。”

长大成人后,我们学会客观地审视自己的父母,就会发现他们不过是普通人,与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当然,这里的“普通”既有褒义,也有贬义。当自己的年龄超过记忆中的父母时,这种感受尤其强烈。

可是无论怎么说……

作为被迫吃了好几年竹轮和鱼肉肠便当的儿子,我还是有些不满。母亲还说,父亲晚归也是很可疑的。“天知道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又忙了些什么。每天这么晚回来,可不全是因为加班。”

店老板的赞叹让我有点飘飘然。于是我不禁得意扬扬,说了句多余的话:

“听说这表还是有点档次的。”

店老板回了我一个苦笑。他身材消瘦,手指却很粗。只见他轻抚表盘上的品牌名字,用医生告知诊查结果的口吻说道:

“这表放在当年吧,也算是高档货,但只有赶时髦的俗人才会买。这个牌子对外宣称自家的表都是瑞士产的,其实,都是巴西的工厂做的。”

言外之意是“我是能看表识人的”。父亲都去世了,可我这个儿子还对他一知半解呢。看来这位店老板虽然懂表又爱表,却不擅长跟人打交道。他没察觉到刚才那番话让我有些窝火。

“这是家父的遗物。”

我话中带刺,他却丝毫不显得尴尬,只是回答:“哦,那可真是……”

话虽如此,四十年前的机械表却令他的精神为之一振。他把父亲的表摆在工作台上,用形似钢笔、头呈刮刀状的工具撬开表盖。我隔着柜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大大小小的齿轮在手表中勾勒出复杂的几何图形,好似一座微缩工厂。

他把单片眼镜重新戴好,侧脸上的皱纹似乎一下子变深了。

我问:“能修好吗?”

老板没有看我,仿佛在跟手表交流一样。

“啊,是这个螺丝坏了吧。稍等啊,我这儿说不定还有同款的螺丝。”

这话听起来特别可靠,冷冰冰的态度好像也瞬间升华为巧匠的执着。

老板消失在挂摆钟那面墙的左侧,里面好像是他的住处。出入口没有装门,挂着珠帘。这珠帘应该也有些年头了,每颗珠子都是亮樱蛤的形状,也许是老板娘挑的吧。只是珠子上的樱粉色都掉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片灰。

工作台后面那面墙上也摆放着形状、大小各不相同的时钟,每款都很有时代感。光看这个区域,颇有些古董店的感觉。

这面墙的正中央有一台红褐色的挂钟,体积很大,边缘装饰着浮雕。下半部分,也就是钟摆所在的位置装着玻璃片,上面印着三个横写的金字:铃宝堂。

挂钟旁边是一款设计考究的壁式挂钟。钟的顶部装着一个木雕的鹿头。

挂钟下面还摆着几个台钟。

这些钟都没有挂价签,可能是用来彰显这家店的悠久历史,也可能是老板的私人藏品。它们看起来不像是特别贵重,却经过精心打理。木头、五金件、玻璃和塑料都显得古色古香,富有光泽。和正对着门的那些蒙尘的摆钟一对比,差距就很明显了。

这时,亮樱蛤珠帘晃了一下,老板回来了。他用手掌托着什么东西。我离得太远,看不清楚,应该是某种小零件吧。他走得特别慢,不知道是怕零件掉了,还是腿脚不好。

“装上这个应该就能动了,不过其他地方也有些磨损,得顺便检修一下,可能要花一点时间。您不着急吧?”

我点了点头。反正我有的是时间。今天是工作日,但我失业了。

工作台上还有一个钟,老板把它挪开了,看来准备先修我的。

父亲的手表完全被拆开,连表带也被卸下来了。老板用微缩版老虎钳固定住表盘。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很从容,就像慢动作回放,完全不在乎还在一旁等待的我。

他用小小的改锥拆下螺丝,喘了口气,再把手指搭在靠近镊子顶端的位置,轻轻捏起芝麻大小的新螺丝。

他要花的时间可能不止“一点”。要不找个地方打发打发时间?可我想不出合适的去处。店里也没有给客人坐的地方,我只能傻站着看他修表。

“嗯,没问题,就是这种螺丝。”

老板仍然盯着工作台,但这话应该是说给我听的吧。父亲的表看起来真的能修好。

“既然拆了,我就顺手清理一下吧。”

老板拿起了另一种工具。

这道工序他怕是已经反反复复做了几十年。虽然缓慢,却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使用的工具都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而他的身体仿佛也记住了工具各自的位置,不用看也能毫无障碍地更换。表盘的面积和五百日元的硬币差不多,却挤满了细巧的齿轮与螺丝。他用看似笨拙的粗壮手指,完成了一个又一个细腻的动作。

每一个动作都是无比细致的手工活。老板都一把年纪了,手还这么稳,真是太了不起了。我可学不来。我的工作——曾经的工作,是广告公司的销售。

本想跟老板随便聊聊,但一想到他在做的事情是那么细致,我就不敢打搅了,生怕分散他的注意力。他主动跟我说话的时候,用的也是闷闷的、轻轻的声音,说不定是怕气息把零件吹跑了。此时此刻,他正握着一把微型锥子,打磨着手表中最小的齿轮。

突然,某种声响从我的右手边传来。

“咕咕。”

“哇!”我吓得喊出了声。

声响来自正对着门口的那面墙,一只“鸽子”从其中一只摆钟里弹了出来。

咕咕。咕咕。咕咕。

现在刚好是下午四点。老板微微一笑:

“您没怎么见过鸽子钟吧?其实现在偶尔也会有客人来买。”

“那倒不是,我家原来就有一个。”

那时我应该还在上小学。但我就是不喜欢鸽子钟,只觉得它发出的声音太刺耳、太吵,一点都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假的黑眼珠也显得特别诡异。突然响起的钟声简直像刺进心脏的利器一样。白天听听也就算了,晚上听的话太煎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