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耿耿漏咽(第4/14页)

太子不问那么多,牵了她的手就往殿里去,安顿她歇在炕上,自己也挨在她边上坐下。两个人相视而笑,太子和煦问道:“早膳用了?”见她点了点头,便追问,“用了什么?”

锦书侧过脸莞尔,“怎么和老妈子似的,还管人家吃了什么。左不过一碗奶皮子,还有两块枣泥山药糕。”

太子解起了披领上的金钮子,因着边上的侍立的都给打发出去了,他只好自己动手。太子爷打小儿身娇肉贵,大事小情全不沾手,如今自己解钮子,来回的折腾总不得法。锦书看见了就起身替他宽解,一边问:“今天的朝事可还顺畅?”

太子说:“无非是各地的奏报陈条,还有晴雨表,再不然就是官面上的恭请圣安的请安折子。我只检点通本批阅,部本是军机财政的要紧事,擎等着皇父圣裁。”

他抬高了脖子让她伺候,眼睛低垂着看她,将养了这几天很有些成效,那脸嫩白如玉,就着玻璃窗子上折射的光细打量,孩子似的覆了绒绒的汗毛。他笑着曲起一根手指在那面皮上一刮,戏谑道:“滑不溜丢,还是我景仁宫养人。”

锦书一下红了脸,拍下他的手道:“亏你还是个储君,这么不老成,叫我用哪只眼睛瞧你!”

太子咧开嘴,露出一口齐整雪白的牙齿,只道:“这是在内廷,我心里喜欢,谁管得着?你在我面前,就像眼里进了沙子,断不能等到明天再揉的。”

锦书取下披领挂到屏风后的架子上,嗔道:“说的什么话!我正要回太子爷呢,我伤好得差不多了,过会子就回慈宁宫去。我在这里躲着,要忙坏春荣和入画几个了,没的让她们在背后骂我。”

“这也忒不通情理了吧,你在这儿是养伤,又不是逛园子,她们记恨什么?”太子拉着脸道:“依我说你还是别回去了,就在我这儿待着,等皇上回来我就求他让我开衙建府,咱们远远的出去,不在她们眼里戳着,省得讨她们嫌。”

锦书笑他孩子气,抿着嘴也不驳他,只说:“先头说好的,别又二意思思的,我在太皇太后那里当着差方是保命的符咒,崔谙达不是说过利害了么。”

太子坐着也不太得劲儿,起身在屋子里踱步,又想起那只玉堂春镯子来,不是他小心眼子,这件事像鱼骨头卡在嗓子里一样,倘或只是个普通物件也就罢了,那镯子上系着他的一片情义,她怎么就能轻轻巧巧就送了人呢。

他嘴里含着话,吐又不好吐,兜着圈子踟蹰了好一会儿。锦书正给冬蝈蝈添食,嫣然笑道:“有话就说吧,回头我往慈宁宫去了,不知道多早晚才能再见一面呢!”

他啊了声,憋红了脸说:“也没什么,不过有些担心罢了。”

她抬头看槛窗外抽了新芽的石榴树,淡淡道:“各安天命就是了,皇后娘娘那里有了交代,想必也不会再难为我了,只是那镯子,这会儿不知在哪里,或者已经缴进库里去了吧!”

既然话赶话地说到了这里,太子壮起了胆,小心道:“我想问问你,你怎么把它给了苓子呢?你别多心,我没别的意思,我琢磨着你是不是不喜欢它的款式?要不我重新送你一个?”

锦书也没多想,直言道:“谢谢,不用了,我要当差,又不是大家子的小姐养在高阁上,戴着怪不方便的。苓子放出去,我好歹要给她留点念想,又没别的可送,就……”

太子的眉心拢起来,眼里的光寸寸黯淡下去,最后只剩一片灰败。她不经意瞥了眼,心里不禁打个突,倏地回过味儿来,怎么忘了这茬!把他给的东西转赠给了别人,然后还觍着老脸让他来救……

锦书僵立在了那里,只觉满满尽是对他的愧疚。他对她真够大度的,这件事八成压在他心上好几天了,他就那么憋屈着,换了对别人,怕是早就大脚丫子踹上去了。他那么个宝贝,谁敢叫他有半点的不自在啊,他能忍着委屈,太难为他了。

“我是领你这片情的,绝没有嫌弃的意思,你好歹别上火。”她期期艾艾道,“我是感激苓子对我的好处,想送她东西,苦于没有拿得出手的,就想到了那镯子。”

太子垂头丧气地看着地下的青石砖,嘴里喃喃道:“旁的倒没什么,白糟蹋了我的这份心了。”

锦书焦急道:“对不住了,我没想那么多,在我看来那些东西是身外之物,人在跟前才是正经的。”

太子听了这话才抬起头来,他歪着脑袋问:“那你对我怎么样?就像你说的,东西我可以不在乎,我最在乎的是人。千金难买人心,老话说同好难结,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心思?”

这人真是!锦书的脸腾地红起来,她赶紧背过身去,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太子鬓角急出了汗,他和同辈子的宗室子弟们不一样,老家儿的堂兄弟们,像醇亲王家的东佑、东时他们,虽在朝廷里当了值,宗人府里也有一份差使,往小了说也是个一等护卫,可下了值怎么样?朝廷三令五申不许命官宿妓嫖娼,他们照样偷着往本司胡同去,左手粉头右手小倌。还有竹竿巷的暗门子,那里有熟门熟道的旧相知,可说是风尘中打滚的练家子,万事不用上嘴问,一个眼神就明白。

哪像他呀,贵为太子,对女人没意思,对风花雪月不上心。皇太后和太皇太后那里赏的通房,全被他打发到四执库去了,所以他对女人没有研究,还被那些哥哥们嘲笑是童蛋子。如今遇着了心头爱了,顿时抓耳挠腮的不知怎么接近才好。

看她不言语,他真是连病都要作出来了。他扶着她的肩把她转了个圈,半蹲着高高的个子和她平视,不安地说:“我可稀罕你了,这辈子就认准你了,你别嫌我聒噪,我这么吊着着实的难受,你给我个准话儿吧,把那玉堂春送了人,是不是压根没把我放在心上?”

“又混说。”锦书真是羞得无处可遁,他的手扳住她的肩头,她连避让都不能够,便扭动了两下身子。

太子见她露水打过的花儿似的,心里愈发地喜欢,直恨不得在那如玉的脸蛋上亲上一口,又恐唐突佳人,只得极力自持,就等着听她一句利索话。

锦书不敢抬头,太子颀身玉立站在日影里,既庭秀又毫不纤弱,杏黄的朝服胸前是金丝织就的正龙纹,被太阳一照,泛出张牙舞爪的脉络来,璀璨夺目,直刺人心。

太子内里心性生得刚硬,平日里待人接物却是循循儒雅的,熬了半日不见她回话,料想着她还是忌讳他的身份,不愿意敞开心扉的接纳他。他也张不了嘴追问,人家不答应你,你还刨根问底,那不是找不自在吗。